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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为了赶七点的车,我将闹钟定到六点,不到时间我就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着闹钟响起来,关掉闹钟再次闭上眼睛。一整晚我都没有睡熟,一直陷在一些回忆,或是梦魇之中。我确实记不清楚了。我翻个身,蜷缩起身体。坐八点的车应该也可以。不会那么快的,疗养院说的是“就这几天了”,而不是说“就今天”。
一条狭窄的小巷,路面崎岖不平,小巷两边是像洞一样似是而非的便利店和小吃店。老板就坐在门口,面色凝重地盯着从小巷中走过的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可怖,我紧跟着妈妈的脚步。大概是拐了一个弯,在灯光的尽头,我和妈妈踏进一栋黑暗的房子。我俩立在院子里,妈妈喊“再明”,一声、两声,三声……妈妈没有往前走一步,我的手心已经湿了。第五声的时候,有个人影从房里走出来,脚步声使妈妈紧绷起身子,我的手在她的掌心很疼。暗影越来越近,立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停电了,你们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温柔、令人安心的声音。妈妈喜欢的人,一定是一个好人。说完他“咻”的一下消失了,像鬼一样。妈妈放松下来,我的手却湿漉漉的。
2
七点十分我才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没有吃早餐就直奔车站,终于在开车前两分钟上了车。把手机放进包时不小心瞥到手机上的日期,今天是周二,我一般在周末去看她。两天前她的状态还不错,还能对我笑。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吗?不,这条艰难的路,她走了整整十年。
大巴车已经驶离城区,道路两旁是对人呼吸和眼睛都友好的郁郁葱葱的树木,我却伸长脖子往后张望着一点点变小的城区,像想努力回到过去,好好看一看她的微笑,奔跑的样子,或者听她再喊我一声“姐姐”。以前怎么就没有好好和她相处呢?怎么就对她有那么多抱怨呢?她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令我很生气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总缠着要我带她玩。城区已经完全看不见,大巴车依然疾驰在像原始森林一样的树木之间。我终于收回视线,闭上眼睛,缩在座位上,算了吧?其实你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心底猝不及防涌出的声音让我差点流出眼泪,空荡荡的胃在抽痛。我用力按压着胃,弓起身子,身体还是止不住颤抖。
3
她小我七岁,今年也才刚过二十三。“这么小,怎么会?”在确诊为“遗传性小脑萎缩”时几乎所有人都发出这样的疑问,毕竟她三代至亲里没有人患过这个病。“一定是误诊。”妈妈折起病历本,带着晓晓去了北京最好的医院,每做一项检查都合起双手,“只是关节出了问题,导致行动不够利索,做手术就好,吃药就好。一定是这样的。”然而检查结果毫无疑问狠狠给了她几巴掌。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接受这个事实的,但据我了解,她从医院回家后到当地据说最灵验的寺庙拜佛、求神,还专门请了江湖上据传能和过世的人对话的“神”,在家里支起祭祀台,祭拜了三天三夜。
我上大学后很少和她们联系,偶尔的电话也经常是妈妈的个人“脱口秀”。妈妈会告诉我晓晓在她的搀扶下爬了两层楼梯,在没有呛咳的情况下吃下一整碗白米饭、已经有三天没发生过跌倒……她讲起这些很兴奋。而我则是把手机放到一边,给的回应是:“嗯、哦,是吗”。
“你怎么这么敷衍,她是你亲妹妹,你怎么就不能多关心关心她。”
那时的我刚毕业半年,工作一直不太顺利,心里焦虑得不行。
我没有精力操心别人。
“我关心一句,她就能变好了吗?那我祝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怎么样,妈你满意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漠?和他们一样。”
我激动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脸颊通红,“妈说的他们是指谁呢?是她那不负责任抛弃她的父亲吗?妈你别忘了,你曾经也是因为这样离开我爸的。说回来,你又真的关心我吗?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你清楚吗?你知道我一年的学费是多少吗?你知道我读什么大学吗?你不过是把我当成情绪的垃圾桶,在痛苦到无法承受的时候扔一些进去而已。我也很痛苦,有些时候我也很想去死,或者我替妹妹生病就好,这样妈妈是不是就能每天在我身边,关心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久久地沉默之后我挂断了电话。一个月后她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我请了假,踏上五年不曾回过的家乡。
妈妈给我的不是原来那栋老房子的住址,或许为了给妹妹治病,那栋房子已经卖了变现。可那栋房不是妈妈的,她也没有售卖权。我带着这些疑问走进一个散发着异味、墙面发黑,像被这个时代遗弃的老式居民区。
妈妈住在一楼,我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可笑,里面住的是我最亲的人,而我竟然要敲门才能进去。敲了两声门就开了,没有脚步声,像妈妈就在门边。妈妈变黑、变瘦了,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妈妈几岁来着?四十五?四十六?像六十岁。我走进去的时候没注意脚下,被门边的助行器绊了一下,妈妈连忙扶住我,“不好意思,东西多,地方又小……累了吧?”妈妈那么客气,我没有去看她的眼睛,扭头打量起这个房子。大概是一室一厅,客厅的地板和墙面都贴着防撞墙贴,两边墙上都钉了扶手。我脱掉鞋子,从这些扶手之间往前走,晓晓就在扶手的尽头,她坐在地上歪着头对我微笑,明媚得就像窗外的阳光。她分明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在她旁边站定,和我高大的身躯相比,她显得有些渺小。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所以只能定定地看着她。她好像想说什么,蠕动着嘴唇,终于挤出两个含混不清的“姐……姐”。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随口问了一句:“要起来吗?”她点点头。我将随身背的帆布包扔到一边,走到她身后,双手从她的腋下穿过,胸口贴着她的后背,紧紧环住她,她就这样被我提了起来。没有用很多的力。她盯着自己的双腿,好像在做起走前准备。先迈出右腿,好像很轻松、容易,腿却在落地那一刻不受控制地软下去,她身体的全部力量都在我身上,我感受到她的沉重。她再来一次,再来第二次,第三次……只是两步的距离,她大概用了五分钟才抓住扶手,自己的生命支撑。她满头大汗地露出微笑,我也舒了一口气。她的双手已经抱紧扶手,身体却像窗外的树叶一样摇晃不停,眼看着双手就快要抓不住扶手跌下去,我的心脏跟着她下坠的身体紧缩起来,她不负众望地一次次掌控了自己的身体。我想,那一定是一种特殊、只有她才拥有的生命力量。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会像你一样,忍不住去扶她,但……”她哽咽了,“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万一我先她一步走了,她该怎么办呢?所以,跌倒也没关系,尽量不要受伤……我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好希望她死在我前面……但我也不要比她活太久……”
“够了,”我忍不住打断她,“你让我来只是跟我说这些吗?”
我看着面前黑色的小河,闻着河里散发出的恶臭,心里异常烦躁。
她叹了口气,“说实话,刚开始是这样的……”她顿了顿,好像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毕竟你是和她流着同样血液的妹妹,你应该照顾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她……”
“所以,我应该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人生?”
我忍不住瞥她一眼,她显得很平静。
“你说得对,没有人该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特别是你。我这半辈子,做过很多很后悔的事。晓晓出生后忽略了你,忘记你的高考日期。你上了大学,就默认你已经长大,可以负责自己的人生。后悔生下晓晓。但我从来不后悔和你父亲离婚,任何人都可以去选择更好的生活,哪怕后来把生活过成了狗屎,谁又能预测自己的未来呢?你知道吗?”她转过头看着我,我的视线却不敢偏离一分,“我最不后悔的是生下你,你健康、平安,有勇气,可以一往无前去选择想要的生活,你可以在无意识生命终点的时间里肆意享受生活,去爱、去恨吧。跌倒了也没关系,站起来就好,你永远可以站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将你当成我生活的情绪垃圾桶,只是每次听到你健康的声音,我就会感到欣慰和安心,我还有一个这么健康的女儿,我并不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去吧,晓晓是我的责任,是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以后我尽量少联系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那么干脆利落,她又一次扔下我,在这肮脏污秽的河边,她怎么那么自私。过了很久,风再一次把臭味呼到我的脸上,我反应过来,转过身,只看到那个房子的窗口,黑黑的,那么小。我迈着已经发麻的双腿,一直向前走,一点点远离脏乱破旧的小区。她说得对,向前走于我而言是本能。
4
三个月后,我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这个好听的声音说了很多,我只听到“去世了”三个字。我在医院的太平间站了好久才轻轻掀开白布,她苍白的面部竟然透着一丝平静。她怎么能这样呢?一走了之,那些舍不得、放不下的事就这样轻而易举放下了吗?怎么能当场就走了呢?至少等我到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叮嘱我一定照顾好晓晓,不能让晓晓受伤。真是薄情的人。
警察告诉我,虽然司机一直争辩妈妈是莫名其妙出现他车前的,但判定下来司机全责,这意味着我们会拿到一笔赔偿金,虽然还不清楚金额,但我好像非照顾她不可了呢。
我蹲下来,在她耳边轻轻说:“辛苦了,我不会放弃晓晓的。”
我在网上淘了一些防撞贴,在家里厕所、床头和客厅都安装了扶手。我把客厅的桌子和沙发搬到阳台,将我小小的出租屋尽量复制成她和妈妈生活的样子。妈妈走后,晓晓大哭了一场,发出声音于她而言太艰难,所以她皱着脸颊,流着泪,发出“嗯……嗯”的闷哼。从那之后她很少提起妈妈,只要看到我就会露出明媚的笑容。我确实心疼她的笑容,但我不会说安慰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人安慰我,我丧失了这种能力。这对她来说或许是公平的。我和她并不亲,和她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她出生后,妈妈就把重心放到她身上,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再明叔叔看我也总是皱着眉。上初中开始,我就被妈妈送到寄宿学校。他们成了新的一家三口,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她其实和我那整天喝酒的亲生父亲一样令人讨厌。
单独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时常让我不自在,她总是待在客厅,坐在地上,看书、听歌,或者做康复训练。而我则待在房间,有时工作,有时只是在发呆,听客厅里的声音。时间长了,我能通过声音知道她有没有跌倒,需不需要我帮助。但每次我跑到客厅的时候,她只是微笑着对我摇头。“有必要这样吗?你可以麻烦我,妈妈的赔偿金都在我手上,我有责任照顾你。”好几次我都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而她只是有些愧疚地说:“我……习惯了,一点都不疼。”
真的很讨厌,讨厌到从来不会拒绝和要求我,我说什么她听什么,我做什么她吃什么。甚至点到难以下咽的外卖也全部吃完了。除了有一次,也仅此一次。天已经黑了,她非让我带她到外面走走。我上了一天班很累,只想洗澡睡觉,我试图劝她也洗漱睡觉。她却指着外面正在绽放的烟花告诉我,“很美……跟我和妈妈……看过的一样美。”我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天是情人节,可能那些没事干的情侣又在江边搞一些浪漫又没用的仪式感吧。
我推着她来到江边,人很多,一眼望去,或情人或朋友,全都仰望着天空。只有我俩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小心翼翼,不敢去看身旁的人,我害怕停留在她身上异样的眼光,也怕有心之人会伤害她,更怕我无法保护她,丢失了对妈妈的承诺。照顾她只是因为对妈妈的承诺。她却很雀跃,一点都不畏怯旁人的眼光,认真看着天空绚烂的烟火。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是除了康复训练,我第一次带她出门。
她拍了拍我的手,我低下头,她用极缓慢却清晰的声音对我说:“姐……姐,我有点想……妈妈了。”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烟花绽放的声音,我下意识抬起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在江边走了很久,直到人群散尽,我才又推着她回家。十点半了,小区楼下的超市还没有关门,她说要进去逛一逛,我问她想不想吃辣条、薯片、冰棍等,这些垃圾食品。我想,她这样的小孩,这些一定是不允许吃的。她都摇头,直到她指着货架上的花生牛奶,我才明白,她是要给我买。
那是她两岁的时候,跟我抢一盒花生牛奶喝,我无奈只能给她,这一幕恰好被从厨房里出来的妈妈看到了,她大吼一声,飞跑过来拍掉我手上的牛奶,并大声呵斥,“谁让你给她喝牛奶的,她牛奶过敏你不知道吗?”原来这就是我家从来不买牛奶的原因。
“我已经不喝牛奶了。”
我没有给她拿,推着她走出超市。晚上她拍了拍我蜷缩着的身体说:“姐姐……不开心吗?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睡觉吧。”
她失落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在我身上,我翻来覆去只能选择面对她。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熟睡的脸。眼泪忽然就滑下了脸颊,是否被伤害的永远只有我自己。我蜷缩起身体,听到了她缓慢而洪亮翻身的声音。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她想了些什么,但此后她好像活得更快活了。她会在我做饭的时候帮择菜,会在我推着她出门的时候,傻笑着说,下午自己一个人也出门了。去逛了超市,吃了蛋饼,一个人过了马路。她喋喋不休讲述这些时候的得意,也很让人讨厌。
“你哪里来的钱?”
她把一个粉红色的钱袋子给我看,里面是折叠起来的一沓钱,她说,这是妈妈给的,以前妈妈会时不时给她一些钱,数额十块到一百块不等。“这是我们晓晓的,晓晓可以拿着她买任何东西。”
这个女人怎么对她这么好。
“现在我们买东西都用支付宝和微信了。”
“我知道,只是我微信里没钱。”
这个女人做得也没那么好嘛。
她点开我给她用来消磨时间的手机,跟我炫耀她的微信账号,她的微信头像是韩国某个男团的成员。她喜欢搞笑的短视频,看言情小说,当然大数据推荐最多的还是她的偶像。她还会拍视频记录自己的生活。吃了什么?因为什么事而感到开心和幸福,有时开心的原因竟然是我不加班能早点休息。视频杂乱,没有特定风格,只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在碎碎念,令我惊讶的是她从来没在视频里提及她是一个病人。是呀,她本来就是一个爱笑、长得好看的普通女孩。
“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指了指手机。
“我说的是你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我知道她的病情发展迅速,仅三年时间她已经无法完完整整说一句话,只能勉强念完初中。不知道什么原因,妈妈也没送她去特殊学校。我以为这将会是她深深地痛,可她却比想象中轻松。她坚定摇头,用含着棒棒糖的声音说道:“他们都……不帅。”
我笑了,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她经常带你出去玩吗?”
“嗯,游乐园都去过呢?玩了旋转木马和摩天轮。”
“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呢。”
她撇了撇嘴,做了一个鬼脸。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死丫头,真是讨厌。”
她没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里的偶像视频,“哪里帅了,都是整容脸。”
“哪有。”
她眼睛都不敢移开。
我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坚信生命的终点是死亡,不相信灵魂和上帝,她的病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糟糕。可是,妈妈啊,你不是上帝,你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她是你永远不会抛弃的小女儿,就保佑她的身体定格在此刻,永远不再成长,也永远不再退化吧。
“姐姐,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当然。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扫了她亮出的二维码,加上微信后我立刻给她转了一千块钱。她是拒绝的。
“这只是妈妈的赔偿金,里面是对你的爱,你不会拒绝妈妈的爱吧。”
她好像无法反驳,收下了。
那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关注她的短视频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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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驶进另一个城区,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疗养院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楼房之中。手机在包里振动的声音像炸弹一样震碎了我。我迟迟不敢去看手机屏幕,看到是骚扰电话那一刻,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走,接通电话就开始骂,挂断电话又莫名其妙对着对方说:“谢谢是你给我打电话。”无论对面是人还是AI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其实也挺好的。她解脱,我也解脱了。我不用放弃周末的休息时间坐一个小时的车程去看望她,可以攒钱只考虑我的人生。她也不用整天躺在床上毫无尊严地活着,可以和天上的妈妈团聚。妈妈也能彻底放心了。
晓晓的房间在四楼,单间,是我特意给她选的。一个年轻的女孩被伺候吃喝拉撒已经够难为情的了,还要整天被隔壁的陌生人看裸体,一定想马上去死。疗养院的格局并不复杂,很容易找到电梯,电梯旁边第一间就是她的房间,我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得到。
“昨天开始就无法进食,我们只能给她输营养液。”
工作人员再次给我重复了电话里的内容。
“我知道了。”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这些年她的体重一直在减轻,现在大概只有三十多公斤了吧,可还是那么漂亮。她遗传了妈妈的大眼睛,她爸爸的高鼻梁,还有像是遗传基因变异的樱桃小嘴……变异的还有基因。而我除了妈妈的大眼睛,几乎遗传了妈妈的所有,耳后的痣,厚嘴唇,还有健康的身体。
工作人员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床边,心电监护“嘀~嘀~嘀”的声音很刺耳。我凑到她耳边,“晓晓,姐姐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姐呀。”
她没有任何反应,流泪、动手指,或者只是眼皮颤动,都没有。她完全丧失身体的控制权。
我走进卫生间,打了盆温水为她擦洗身体。骨头撑开松弛的皮肤,脖子、胸口、大腿、膝盖……每一处都有擦伤、刮伤或划伤留下的伤疤。最触目惊心的是膝盖上大约五厘米的伤疤。每次想到那个血淋淋的场面我都感到窒息。那天我加班到十二点,回家时就看到她的头歪在轮椅上,手上和腿上都是血,菜刀扔在一边,桌上是切成片和剩一半的火腿肠。她快急哭了:“我只是……煮碗面……姐姐。手……握不住。”
此后没几天的时间,她的身体状况急速恶化,只能卧床。我尝试着每天六点起床给她做早餐,喂她吃完饭,给她穿上纸尿裤后去上班,中午再回来一次。很多时候我的饭都是在往返公司的路上。最艰难的是给她洗澡,虽然她很瘦,但凭我的力量几乎是连拖带抱,有时身体脱力,她像死人一样摔倒地上。仅一个月,我精疲力尽。那段时间我好像每天都在心里诅咒她快点去死,特别房间散发出难以忍受的异味时,我居然对她吼,“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连对不起都说不清。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她也不希望这样的,她也想健健康康,她才是最痛苦的。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我在崩溃后又坚持了一个月,她骶尾部出现了压疮。其实我从来没有好好照顾她,卧床的人2-3个小时需要翻一次身的。我根本做不到,不论经常加班的工作,就连好不容易的周末我都会忘记。
用了大概一周的时间,我给她联系了疗养院。离开那天,她久违地对我笑了,好像在说,没关系。没关系的,这样对我们都好。
这家疗养院还算负责,我没在她身体上发现过压疮,至今皮肤算完整。
晚上睡觉前,我又喊了她一声,她仍然没有回应我。我躺在隔壁的陪护床上,看着她短视频账号上的最后一条视频,只有一张和我的合照,背景音乐是一首旋律高亢、充满生命力的歌。她偶像的歌。文案写的是:姐姐对我真好,我也应该做点什么。我把音量调到最大,盯着视频里我和她的脸庞,直到困意来袭撑不住闭上眼睛。我和她真的一点也不像。新闻上说,医治她这个病的药已经进入临床试验了,真希望夜可以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