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珍珠
作者 丨 骆尔迦
金二十出头一点的时候，在旧市中心附近的一间蛋糕店做学徒，每天通宵学做糕点，操作间门口的冰箱上放着一台小收音机，那年电台总是在放着那首《好心分手》。临近清晨，他就躲出去站在街角抽上一只烟休息休息眼睛。整个城市灰蒙蒙的，泛着一层水汽。
那年夏天他喜欢在每一个下午时分跑去隔壁便利店买一听汽水，坐在蛋糕店门口看对面某个高中的学生仔放学回家。他理了很短的寸头，汗水从头皮渗出来，闪着光，一路滑下脸颊。有很多学生跨过人行道跑到这边的便利店里买一支冰棍，从他面前路过，咬着走去最近的公车站坐车回家。这所学校多得是艺术特长生，金老是看见背着各种乐器吃力地迈上公车的小孩。
同年冬天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就是隔壁便利店的柜台小妹。他们交往的那段时间，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小妹总在等金能在影院黑下来的时候做点什么，紧张的等，但转头看看，人都已经在座位上舒舒服服的睡着了。他们在春天之前就分了手，小妹很快和对面富豪饭店的帮厨阿豪在一起了。
金继续躲在糕点店的操作间里做各种甜丝丝的东西，生活也没有因此甜起来。那个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有学生仔经过蛋糕店和他说，有人写了一首歌是关于他的。
“二年级的一个人。”学生说，“那首歌很好听，叫《珍珠》。”
金也不知道他和珍珠有什么关联，兴许是夏天的时候，自己额头上总是淌满了珍珠一样的汗水。他没有听到那首写他的歌究竟好听到什么程度。没过多久，糕点店的老板卖掉店子，跑回老家开洗车店去了。金学了一半本领没了下文，只有最后那晚电台里还在执着地放着《好心分手》。
后来有个老乡来联系金，让他和他一起去演艺公司跑龙套。金那段时间手头很紧，到后来连烟都戒了。他们工作的演艺公司大楼贴着一所大学，他有时候探头往窗外看，看到那么多和自己同龄的人还背着书包，自己手里已经拿过各种工具了。
做了沒几天，总有个男的来找金，约他一起去喝酒吃宵夜，末了再把他送回旧市中心的出租屋里。起初他只当是要交个朋友，后来有一次，那男的拉了拉金的手。金忽然轻声说道：“靠边停下车，我想吐。” 然后就真的下车扶着墙开始吐起来。
金有一次半夜回家的时候，在路上捡了一只猫。那会儿他已经在一间二十四小时的饮品店打工，总在黎明和人交接班后走路回家。那只猫肥墩墩的，躺在路边，伤了一条腿。他没有养宠物的经验，也不太爱宠物。偶尔连自己也养不起。不过只要他吃什么，就给猫一份。
他在饮品店做了三个多月，晚上，对面大厦的很多加班族都会过来点杯咖啡，再拖着疲惫的灵魂飘回大厦里面去。嘉就是他在那时碰见的，总是戴着一副耳机，走过来买杯可可，然后坐在店里的沙发上打五分钟的盹，最多五分钟，醒过来抿一口热可可，又重新回去上班。
金知道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的不容易，他可以做的安慰好像只有把中杯的热可可换成大杯的。
“我点了中杯的。”嘉同他说。
“我请你喝大杯的。” 金回答她。
后来他们就熟识了。周末不上班的时候，会一起约了去江边走走。从老旧的步行街一路晃去富人区，路边的建筑从密集的老式住房慢慢变成精致的别墅，大楼。他们从未说过自己未来也想有一套这种话。嘉最大的愿望只有做一个普通人的太太，生两个孩子。
他们交往的那几年，金辞去了饮品店的工作，又开始在科技公司当文员。他有时候去接嘉下班，有时候加班到深夜。因为连猫都养不起，就把它送给了二楼独居的奶奶。他没有上过几年学，对付那些文件都很困难，但金最好的品质就是韧劲十足。
同年秋末的时候，嘉给他过生日，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出头的年纪。但因为已经在世界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总觉得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他的生活到那时，也不算有步入正轨，偶尔有人问起他有什么愿望，他也没有话好讲，没有愿望，也没有期望。今天和明天之间去掉计时的钟表，根本没有分别，是黏在一起的一回事情。
他后来和嘉和平分手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适应。他开始早起两个钟头去隔壁公园跑步，跑好了买一份早餐坐在路边吃下去。晚上加班到凌晨，再坐午夜班车回出租屋去。
有一回坐下后没多久，金就开始打哈欠，五分钟不到脸就抵在了车窗玻璃上。整个车厢里只有他和司机两个人。公车的小电视正在放音乐台节目，最近新发的一首单曲，是一个年轻的歌手推出的，那是他在学生时代就写就的歌，名字叫《珍珠》。
公车缓缓地滑过城市的街道，黎明开始爬上脊背。就好像是由这辆车拉快的进度条。电视里的歌声在车厢里摇晃，也不知道有没有几句漏进乘客的梦里。
金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到了自己家那一站。他拿起公文包，慢吞吞地站到后门口等着。下了车，还要再走十分钟的路到家。那个小区是本市人口最密集的小区之一，连车库里都住满了来讨生活的外地人。
他回了家躺在客厅沙发上就睡了过去。结果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等待着天光大亮。
那天清晨走去车站的路上，对面商厦已经开始放起了圣诞歌。金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到平安夜了。孤身的人是没有资格过节的。但那天下了班，金再次经过商厦的时候，定定看着大门口巨大的圣诞树，忽然很想进去给自己挑个什么圣诞礼物。什么都好，就当自己安慰自己。他坐着扶手电梯下去负一层的时候，放在扶手上的手被人轻轻碰了一下。金从放空中回过神来，看见嘉站在反方向的电梯上朝他笑。他们互相看着，慢慢变远。金想着，可能这就是圣诞老人特意送给他的礼物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和好如初了，继续一起走路散步。有一次散步的时候，嘉把手里的耳机分给了金一只，让他听听一首歌。
“这首歌很好听。” 嘉笑着说，“歌名叫《珍珠》，但和珍珠好像一点关系也没有。”
金总觉得模模糊糊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下子却没有记忆。他们靠在一起，一边走一边安静地听着歌。江边的围栏上总有人边晒着被子边晒着自己，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吹着温甜的江风。
嘉说，太可爱了，好想结婚有个家。
后来他们就真的结了婚，有了一个八十几平的简陋温暖的家。金总在傍晚六点一刻带着满身的困倦疲惫推开家门，嘉比他早到家，一般都已经在厨房忙着做饭。
那天金开门进屋。嘉从厨房里冲过来，忽然伸手抱住他，然后问他：“温暖吗？”
金有些疑惑，没有张口回答，任由她抱着。
“因为现在有两个人在抱着你了。” 嘉把头埋在金的胸口。
金还有些恍惚，恍惚得似乎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这几年的心酸，忽然涌到这一刻，就释然了。
他也紧紧地抱住了嘉。
在那瞬间的恍惚里，他居然想起了四五年前，据说有一首写给他的歌，名字就叫《珍珠》。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稀世珍珠，也不是什么保值的黄金。但只是他自己，有时候竟然也是一个很珍贵的事实。
_THE END_
作者简介
骆尔迦：我家不在这星球，太深业力的地球。
故事大概：一个叫金的年轻人早年辍学打各种零工糊口，某一年某个歌手以他为原型写了一首歌叫做《珍珠》。
写作初衷：来自一首歌的乐评，讲到自己早年打工的某段经历。普通人的故事也是闪闪发光的。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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