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座落在乡镇的东北角,紧靠着民政办事处的院落,是一栋历经数年风雨侵蚀的三层楼房。
对于它,我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我一年去不了几次,不管是陪亲人还是自己一人前往,到这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数不全;对于里面的布局和每个诊疗窗口的位置,甚至偶尔遇到一些乡亲住院的点滴往事,却如数家珍。
最近一次,还是几年前,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一个麦口上,不知道啥原因,奶奶的后背突然爬满了乱七八糟的疮疤,身上越来越难受,如同一个个蚂蚁在后背叮咬,似痒似疼,彻夜难眠。
她原本以为扛一扛兴许就过去了,好为家里省点看病钱,甚至还不当回事地去乡亲们的麦地里拣麦穗,没成想情况却越来越糟,只能四处寻医。
为了不影响父亲抢收麦子的任务,自己一个人把附近村子的那些被乡亲们称赞的村医都瞧个遍,除了开些消炎药就是不痛不痒的膏药,效果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家里仅有的几亩地麦子,在滚动的金色麦浪里,被父亲麻利地抢收回来,已经晒干倒入家里的麦仓里,放入花椒和白酒密封起来。一家人的心,就在那入仓的一粒粒麦子被封上仓盖的同时,变得踏实起来。
看到病情没有效果,麦也抢收了,奶奶才向父亲张口。
“这两天看能不能抽个空?身上一直不带劲,拉我去镇上瞅瞅,实在不行也就死心了,七十多的人了,早晚都要有那一步,没啥大不了的!”
后来,父亲用板车拉着奶奶,我尾随车后,一步步地走向那乡镇的卫生院,才有了最近的记忆。
卫生院坐北朝面,最左边是一个民政办事处,右墙边是一条南北方向的水泥路,往往是每年年集里杀牛宰羊买卖牛羊肉的地方,平日里主要承担起附近乡亲们晒粮食的任务,大多冷冷清清。
院子门口的两旁是两棵孤零零枇杷树,往里面进,东西墙内分别栽着五六株月季花,在二楼的铁护栏外,还零零散散地放着几盆菊花。
每一个楼层有十个房间,一楼主要是院长办公室、会议室和一些医生的诊断室,还有一个急救室;二楼则分了不同的部门科室,三楼就是一些检查化验项目和管理资料档案的房间。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想三叔三婶喝药的孙子,此时应该待在一楼的急救室,被医生们采用一系列医学手段,试图挽救这个生命;三叔三婶及孩的父亲大概待在一个平日里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等候着消息。
村外那些大杨树上的知了声,不知不觉地降低了许多;杨树上的一片片叶子也是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夜幕在这样死一般的闷热里覆盖了故乡里那高高矮矮的的房屋。
一缕缕晚饭的炊烟,从乡亲们的烟囱里升起来,与夜色杂糅在一起,如果不是闻到那玉米稀饭的甜香味和飘出的咸香葱花味,大概会忘了晚饭的时刻。
也许是乡亲们手里的芭蕉扇忍不了这憋闷的天,也许是这嗡嗡做响的蚊子不甘寂寞,破坏了夜的氛围,夜色就在这芭蕉扇不均匀的节奏里一点点地流逝。
想必,待在镇上卫生院的三叔三婶大概今夜注定无眠;这个闷闷的夜晚,大概也是决定三叔三婶这个孙子性命的夜晚;更是一次关乎一个家庭后继香火的希望之夜。
任凭蚊子的不甘寂寞,芭蕉扇的多情,那些蹲在乡亲们墙头或某个窝棚上的公鸡们,又放开了歌喉,道着黎明的声音,也是为夜幕的褪去做着激昂的演奏,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清晨的村子,有了一股清风袭来,把乡亲们昨日的疲乏撵的远远的,还有那昨夜恼人的蚊子,也被这清风吹得偃旗息鼓,只看到杨树的叶子,恢复了生机,不停地摇摆着小手,为那些生活在故土上,既多情又可爱的乡亲们道着美好的早安。
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包括那昨日还火辣辣的日头,今天似乎也温熏起来。一层淡淡的白云轻轻地覆盖在日头上面,它如同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勇敢地为乡亲们遮住日头,让故乡的乡亲们,在忙碌的农活里多一丝慰籍吧。
可是,这一切的美好臆想,狠狠地被现实抽打了一巴掌,尤其是三叔三婶一家。
刚吃过午饭不久,乡亲们都坐在村口的树荫下,东家短西家长地聊着家常。虽然天空依旧蓝天白云,日头依旧柔柔的,但乡亲们也似乎被这柔柔的午后和唠家常的懒散伺候的舒坦极了,忘了刷碗似的,那一个个饭碗,被随手放在树荫下的土地上,任凭风的吹拂也无可奈何。
人生果真除了生死,没有再大的事,在我的故乡也实实在在地把这一句话,有机地融入乡亲们的生活里。
就在树荫里唠家常的舒坦里,一声声急促的摩托马达声传来,由远及近,从村口径直往村北驶去。有一个眼尖的乡亲,看到了摩托上坐着的三叔一家,却脸上带着点点笑意说了句没有眼力劲的话。
“老孙,孩子没事了吧?摩托停下来,让乡亲们都看看这娃子!”
“看你妈……”一向和和气气的三叔,狠狠地怼了那个乡亲一句骂娘的粗话,坐在摩托上头也不回;一向注重梳妆干净,利利索索的三婶,也披头散发地侧着冷冷的脸庞,任凭那若有若无的泪痕和躺在眼角的眼屎自由地呼吸;一向顽皮好动爱哭的孩子,被薄薄的单子包裹着,被三叔紧紧搂抱着,看不到一点往日的童真;三叔的小儿子,穿着一身沾着水泥灰的衣服,低着头看不到一点往日累且爽快的姿态。
那个乡亲瞬间被怼的不知所措,还不等回怼,摩托就已经驶出去二十多米,也许为了挽回一些面子,那个乡亲只是轻轻地回怼了一句粗话。
“不知道今咋吃枪药了,拽嫩狠,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说话跟牲口似的,按辈分老子还是你爷哩!”
旁边的乡亲听到后就公道地说。
“行啦,你就少说两句吧,你自己没看老孙的脸黑着?一点眼力劲都没有。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找骂么!”
事后,经常看到三叔一家人变得特别沉默,各自冷冷地干活。
三叔经常起早贪黑冷冷地待在那几亩田地里挖地或锄草等,不管风刮雨淋还是夏阳高照;三婶一边料理着家务活一边辅助三叔的庄稼活,试图劝解他心里的苦闷;三叔的小儿子,还是一如往常,冷冷地到镇上装卸水泥再冷冷地抽着烟,踏着夜色回来,几乎不与乡亲们打招呼;那个刚刚痛失孩子的母亲,一个精神略显糟糕的女子,变得精神崩溃似的,经常夜夜大喊大骂,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方便,衣不蔽体地穿梭于故土村巷里。
在变化的一切中,付出三叔三婶无数汗水的西瓜在成熟里,被本族的亲人和邻居共同帮忙全部赶在夏天结束前卖完,一切也似乎逐渐趋于风平浪静。
可是,我和乡亲们又看错了,一场意外的无奈正在苦闷里一步步地向三叔三婶走来,也正一寸寸地开始故土的再一次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