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乳,浮游在窗棂上,颤巍巍地悬垂着,仿佛随时便要滴落下来。我推窗望去,邻家的樱花树正簌簌抖落最后的残瓣,粉雪般铺满阶前湿漉漉的石板。那花谢的姿态,不似凋零,倒像一种郑重其事的告别,每一瓣都敛尽了春的魂魄,以沉默之姿回归土地深处。树犹如此,人呢?我忽然惊觉,那些自以为可以长久封存的重要时辰,早已如这落英般悄然委地,再拾不起,再拢不回了。
楼下长街已渐次苏醒。早市蒸腾的白雾里,卖馄饨的老人支起摊子,木柄长勺在铁锅中搅动,那动作因日复一日的重复,竟显出某种禅定般的韵律。一位母亲牵着幼童路过,孩子忽被道旁积水里漂浮的落花攫住了目光,蹲下身,小手探入微凉春水中去捞那粉色的残梦。母亲起初催促,继而也默立了,目光胶着在孩子被水濡湿的袖口与专注的眉眼上。那一瞬,市声如潮水般退去,天地间唯余一蹲一立的两道剪影,仿佛时光也屏息凝神。多少年后,这微小的一幕或许会从母亲记忆深处浮起,成为她抵御生活寒流时怀中的暖炉——原来生命中最珍贵的重器,并非赫赫功名,而常是这般无声无息滑过指隙的微光。
曾几何时,我也如此刻的幼童,耽溺于眼前须臾的晶莹。记得老屋天井里那棵银杏,深秋时节,每一柄小扇都镀上纯金,风过时簌簌如雨,铺陈一地辉煌。我总爱在树下仰面躺倒,任那些金箔旋转着落满衣衫、眉睫。祖母便坐在青石门槛上缝补,针线穿梭于旧布经纬,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谣曲,音韵断续,却奇异地熨帖人心。彼时只道是寻常,却不知那银杏叶筛落的碎金,那针脚绵密的歌谣,早已不动声色地织入我灵魂的经纬,成为此后漂泊半生也挣不断的根系。
成年后,世事如轮,辗转过无数晨昏。我曾以为要紧的是追逐远方,是攀越所谓重要的峰峦,殊不知峰顶罡风凛冽,吹散的恰是攀登途中错过的山岚花影。某年深秋,我伏案至深夜,颈椎酸痛如针砭,揉着额角踱至阳台。城市已酣眠,唯天心悬着一轮薄月,清辉如银霜洒落。楼下一株不知名的树,叶片竟于此刻次第翻飞,在月光里翩跹如蝶。它们不为什么而舞,只是应和着风的节拍,将生命最后的华彩倾注于这无人喝彩的舞台。我怔立良久,看那些伶仃的叶,以坠落之姿完成生命最庄严的飞翔。那一刻,案牍劳形积压的尘垢仿佛被月光洗去,某种轻盈的顿悟如露水渗入心田——原来重要的并非成就何等功业,而是让灵魂在每一刻都如这秋叶般饱满、舒展、全然地活过。
后来去拜访一位忘年老友。他独居于城郊小院,院中草木葳蕤,近乎放任地生长着。午后斜阳穿过葡萄架,在他膝上摊开的旧相册投下斑驳光影。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拂过泛黄的相纸,停驻在一帧三人合影上:年轻的父母中间夹着幼小的他,背景是早已湮灭的老城门。“那日父亲领了第一笔薪水,”他喃喃道,声音像从深井里汲起,“带我们去城门口新开的照相馆,说是要记下这好日子。”他浑浊的眼底浮起一层薄雾,“可后来啊,兵荒马乱,仓皇南渡,那张全家福竟成了最后一张……照相馆的镁光灯亮起时,我正为邻家孩子手里的糖人眼馋呢,哪里懂得那一瞬的分量?”
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相纸上父母模糊的笑靥,又轻轻叩了叩自己当年懵懂的脸颊。阳光在老人银发间游移,屋内唯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旋舞。相册翻动间,无数凝固的时辰在眼前飞逝:婚宴上拘谨的并肩,婴孩满月时襁褓中的酣睡,甚至只是一张泛黄的车票,边缘已磨损得如同老人残存的齿痕……这些被岁月浸泡得发脆的纸页,如今成了他穿越时光甬道的唯一舟楫。原来生命最沉甸甸的财富,并非握在掌中的勋章,而是散落在时光河床上的珠贝——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晨昏,那些未曾被郑重凝视的相聚与别离。
暮色四合时分,辞别老人。回程经过护城河,晚霞正烧得炽烈,将半壁天空与粼粼水波染作金红。垂柳的枝条浸在暖融的流光里,细叶如镀了金箔的璎珞。石栏旁,几位老人支着钓竿,银丝在霞光中闪烁。浮标静伫水面,他们的目光却并不胶着于鱼汛,而是投向水天交接处那场盛大的燃烧。其中一位忽然轻声哼起一段戏文,苍凉的调子揉碎在晚风里,竟与漫天云霞奇异地交融。这一刻,没有鱼咬钩的焦灼,没有归家的匆忙,只有人与天地共享着同一场辉煌的落幕。
我放慢脚步,看霞光一寸寸吻过老人安详的侧脸,吻过静默的柳条,吻过悠然浮动的钓线。此情此景,竟与童年银杏树下的光影叠合。原来时光从未走远,它只是换了一副容颜,在每一个愿意停驻的凝视里,显露出永恒的金边。
行至巷口,夜市初张。霓虹次第亮起,油锅滋啦作响,食物的香气与鼎沸人声蒸腾弥漫。一个小吃摊前围着放学的少年,争抢着刚出锅的葱油饼,金黄酥脆的饼被撕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们青春洋溢的脸。烤红薯的推车旁,情侣合捧一个滚烫的薯,女孩被烫得直呵气,男孩笑着替她吹凉。糖画摊子前,稚儿踮着脚,紧盯老人手中铜勺流泻出的琥珀糖丝如何蜿蜒成腾飞的龙……这些鲜活的、带着烟火体温的瞬间,在霓虹灯下蒸腾翻滚,像一锅沸腾的生命浓汤。它们如此平凡,却又如此饱满,饱含着未被言说却人人可感的重量。
夜色渐深,市声渐歇。归家推窗,风带来一丝凉意。天幕如墨,星子疏淡,远处楼宇的灯火明灭如散落的碎钻。白日里樱花零落的石板路,此刻覆着一层薄霜似的月光。静坐灯下,白日所见纷至沓来:老人摩挲相册时眼底的薄雾,护城河上垂钓者沐浴晚霞的剪影,夜市里少年们争夺葱油饼的喧腾热气……它们像无数细碎的光点,在记忆的暗河中浮沉闪烁。
原来生命中最要紧的功课,并非攫取未来或追悔往昔,而是如何在这奔流不息的当下之河中,稳稳立定脚跟。重要的时刻并非高悬于岁月峰巅的桂冠,它们隐匿于每一个未被虚度的晨昏——在母亲凝视孩童玩水的静默里,在秋叶向月光告别的旋舞中,在老人指间泛黄影像的叹息下,也在夜市蒸腾的烟火气中。这些时刻如同河床下的卵石,被光阴的流水反复打磨,最终显露出温润而坚实的内质。
夜色如砚中渐浓的墨,我独对孤灯,却不觉清寂。白日里拾取的吉光片羽在心间低回流转:老人摩挲相册的微颤指尖,垂钓者沐于晚霞的安详侧影,少年争夺葱油饼时蒸腾的朝气……它们如散落银河的星子,此刻在记忆的天幕悄然连缀。原来生命中最真实的重量,并非来自远方的雷霆,而恰是这些近在咫尺却被轻易忽略的微光。
有人穷尽一生攀向所谓峰巅,抵达时却四顾茫然,只见足下云海虚茫,而途中错过的山花涧水,已凋零于不可追的深谷。有人则俯身捡拾着时光河滩上温润的卵石,那些被晨露吻过的草叶,被夕照熔金的窗棂,被一句乡音猝然击中的瞬间——它们沉默,却比任何勋绶更能印证生命确凿的存在。
窗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清霜。远处楼宇的灯火渐次熄灭,城市沉入安眠。唯护城河的方向,依稀还浮动着垂柳的暗影,在夜色中与水波一同呼吸。此际万籁俱寂,而白昼所遇的那些脸庞——孩童掬水的专注,老人凝望照片的氤氲泪光,夜市里少年们争夺葱油饼时腾起的热气——却愈加清晰,如暖流在血脉中无声奔涌。
原来人生最大的凯旋,并非摘取辰星,而是学会在每一个庸常的时辰里,认出那被光阴悄悄藏起的金屑。当你在晨曦中凝视一滴露的圆满,在暮色里谛听一片叶的告别,当你在喧嚣市井中为一缕烟火气驻足,在寂静长夜被一句隔世歌谣击中——那一刻,你便已稳稳接住了命运最慷慨的馈赠。
窗外的夜,浓得如同砚中化不开的墨。我熄了灯,却感觉有更柔和的光自心底升起。生命川流不息,重要的时刻永远不在远方,它正栖于你此刻凝视的眸中,跳动在当下呼吸的起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