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钟,加完班回家。路上拨通了老爸的电话,很快电话接通了,我有点儿吃惊地问道:“老爸,挺晚了还没睡觉呢?”只听老爸半开玩笑地说:“大房后面的墙有点儿问题,睡不着。”虽然老爸轻描淡写地讲给我,但是我知道情况肯定要比说得还要严重一些,否则老爸是不会跟我提起此事。仔细问了大房出问题的位置和严重程度,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轻松了一些,叮嘱老爸等天晴后修补一下,一定要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我的思绪不由得飞回二十多年前生我养我伴随我成长直至送我到更大更广的外面世界的村庄。和中国北方大部分乡村一样,九十年代的村庄已经“苏醒”,吃饱穿暖的生存需求不再能满足村民的追求,求变的种子已经深深地播种在村民的心里,是时候“发力”改变生活,改善村容村貌了。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八九十年代的村庄,那一定是土黄色,和黄土高原一样的土黄色。那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厦房,墙体下端从地基向上一米是用青色减砖砌成,减砖往上一般都用胡基砌成墙体,房顶自下而上分别是用椽、参子(学名砖望板)、油毛毡、塑料、泥巴、瓦盖成的,房子的外观基本都是清一色的土黄色。不曾研究过厦房的历史到底有多久,可以从家人口口相传中得知厦房从我的父辈到我的少年时代一直都存在,随后便慢慢地退出了乡村历史舞台。
后浪推前浪,推陈出新。厦房退场,应运而生的是大房。九十年代开始,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家盖大房。大房,顾名思义“大”房子,相对于厦房要大气很多。大房的外观就很大气,正面看像缩减版的清代宫殿,墙体都是红砖砌成;侧面看像“人”字,因此有的书上也将关中这一带的大房叫人字房;远远望去,房顶中间有一个用砖雕成的小门楼,房顶两端站着两只用瓦做的鸟,大房就像是戍守边关的战士,稳如磐石,气势如虹;大房的空间感碾压厦房,因为是尖顶,中间最高的顶部可达六米之多,四周的高度相对低,那也三米有余。
春华秋实,老爸老妈的汗水终于化作了甘甜的果实。一九九三年冬天,我们家盖了一座大房,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盖大房的人家。盖大房是一件大事,从买木头、订砖、打胡基到钢筋、水泥、沙子,再到请工匠,老爸老妈投入了全部精力,也花光了家里几乎所有积蓄,终于在一阵鞭炮声中顺利地上了大梁,房子封了顶,在众人的祝贺声中大房安安稳稳地坐落在我家。因为条件限制,大房虽落成,但只安装了北门也就是家里的后门,所有的室内门窗都没有安装,确切地说,以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考虑安装门窗的事情,内墙也是用泥粉刷的,一片土黄色,走水电更是没影的事。
大房落成不到十天就到了春节,那是一九九四年春节,我们家在物质上极度匮乏,年货也没怎么准备,就连我和弟弟的新衣服在这一年也省去了。然而,这一年春节我们全家却异常开心,老爸老妈的开心程度和幸福指数大概和我工作后买第一套房子时一样。我和老公在这一方面特别像老爸老妈,都是白手起家,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和拼搏换来家庭的日新月异,都是下面有弟弟妹妹,不光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也要尽力照顾家里,都是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不给亲朋好友添麻烦,甚至连银行都不想添麻烦。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走到一起还真是缘分。这一年的春节并没有因为家里物质匮乏“难为”了老爸老妈,这一点更多的要归功于老妈。老妈是裁缝,即便没有新布料给我和弟弟做衣服,但凭老妈的手艺,也能用现有的“边角料”给我们拼凑出“新衣服”,而且绝不会被我们“察觉”。老妈也是自学成才的厨师,村里有红白喜事都会请老妈去帮忙,因为老妈利索又好学人也开朗,一般都会被安排去协助大厨干活,一来二去老妈的厨艺也就练出来了。这一年春节,我满十二周岁,按照风俗家里是要为我“完灯”,亲朋好友来家里参加“完灯”仪式,自然家里要招待客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东少西可怎么招待客人呢?老妈愣是用盖大房多出来的菜和过年亲戚送的食品变着戏法地拼凑出了“几套吃”,虽然不阔气但是却圆满地为我“完灯”了,该走的过场一样也没有少,该有的手续也都有了。能干的人谁都喜欢,因为老妈的能干、善良、顾大局,爷爷在世时逢人便夸他这个儿媳妇,惹得村里好多媳妇好生羡慕,也因此给村里的年轻人树立了好榜样。老爸老妈的能干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那一条巷子的人家,他们和老爸老妈年龄相仿,所以后来在老爸老妈的影响下都做起了生意,这一条巷子的人家也是当时村里最有活力、最有拼劲、最能吃苦、家里最先发生变化的人家。
大房虽简陋,但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大房下面有一个卧室,卧室里面挨着南窗放了一张简易竹床,床旁边是缝纫机和“一人板凳”,上面掉了一个40瓦的灯泡。这里既是老妈做衣服的工作间,也是我学习的阵地。老妈不做裁缝活时,缝纫机合起来盖上布就是我的学习桌,坐上“一人板凳”,踩在缝纫机的脚蹬子上,我假期的学习生活就在大房下面的卧室度过,学习累了就在竹床上躺会儿。寒来暑往,一直到高中毕业,这里都是我的个人空间,留下了我从一个懵懂少年蜕变为奋发青年的成长印记。卧室的外面是大厅,放了一些盖房子剩下的尾料,还有一些农具。我上初中时,家里一直做的鸡蛋生意慢慢不如从前,所以老爸老妈也慢慢“转型”,有一两年家里养了四五只山羊,晴天还好,羊拴在院子里,一到下雨天,没有大羊圈,老妈只好把羊拉回来拴在大房下面,有时遇到连阴雨,羊粪便的味道就特别难闻,老妈铲掉粪便不住地用干土垫上,直到天晴了把羊赶到院子,再把大房下面收拾干净,洒一些肥皂水去味。
一九九九年春天,我读高二,高中在县城,离家较远,一周回家一次。一个周末回家,我刚进门就眼前一亮,家里大变样了。大房的门窗都装上了,刷了朱红色漆,窗户的玻璃是当时流行的深蓝色变色玻璃,大房的南门尤其精美,是一幅四开门,上面雕有梅花、不同规格的菱形和长方形,门的主体是朱红色,装饰的各种雕刻图案刷了银色或金色的漆,玻璃是透明玻璃,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像是一幅美丽的油画,大房的颜值因此也提高不少。推开四开门,大房的内墙都刷上了白色涂料,一尘不染。此时我的眼睛和脑袋似乎还没有“交接”好工作,脑袋里还是一片土黄色的墙壁,眼睛却被这一片雪白看得目瞪口果,这是大房吗?没错,这是大房,是穿了新衣服的大房。等我回过神来,才听老爸讲了装修大房的原委。为了给我上大学攒学费,老爸把家里的一点儿积蓄存到了基金会,谁料基金会却黄了,存的钱也取不出来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取出来也没个音讯,老爸老妈年复一年地辛勤劳作,到头来攒的一点儿给孩子上大学的学费却烂在了基金会,找谁说理去?钱不能放在基金会,放在家里又不安全,思来想去,老爸把攒下来的一点儿钱用于装修大房,花在家里总比烂在基金会要好,也因此老爸特意请来村里最好的木匠,光一个四开门手工费就花了一千多元,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也称得上“豪装”了。
大房是九十年代乡村房子中的王者,除了外表大气,实用性也优于一般房。炎炎夏日,在大房下面铺个芦苇席躺下,打开南北门,过堂风吹过,舒服又凉快儿。村里的妇女常常来找老妈一起做针线活,都喜欢坐在大房下面边聊天边干活,时不时还会用羨慕的口吻夸赞大房。金秋时节,酥梨成熟,大房是储存酥梨的绝好地方,空间大、通风好、透气性佳,多少人家羡慕老爸这一块储存酥梨的宝地。冬去春来,大房数十年如一日地发挥着它的作用,像一位坚毅的老兵固守阵地,又像一位无私的长者守护家园。
如今,大房落成已经二十八个年头,老爸老妈、我和弟弟、我和弟弟的孩子也都曾在大房下面生活。大房充满了全家的欢声笑语,见证了家里的每一次变化,传承了老爸老妈不怕苦、不怕累、自强自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