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西郊邮局的暂存箱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呼之欲出的信封就像一架架多样的纸飞机,带着信笺的翅膀,等待着起飞。而邮局外的银杏树弯下腰,由落叶嵌在窗棱上,为信封标明航道。叶片葱绿泛黄,是韶华留下的痕迹。叶脉斑驳成金,是秋天华丽的谢幕。
没有人知道,银杏对窗棱的思念,在垂目望向窗户的那几瞬间,是银杏鲜活跃动的生命,在伴着窗棱呼吸。风吹响窗棱,银杏叶在响。雨打落屋檐,顺势而落,银杏叶无限延展自己的叶片,接下雨声,净化清露,洗涤窗棱。此刻,银杏坠落嵌进窗棱的沟壑节理间,是它对它深沉的爱。也许棱柱支撑着窗棱几载,却无法为之抵挡风霜雨打,抚平褶皱。棱柱做不到的,银杏叶做到了。它在生命枯竭的那一刻,用最后的力气拥抱窗棱,温热躯干,把叶脉中的水分汲取出来粘连在窗棱上,留下韵味。此生,银杏离开母体,只为和窗棱拥抱。它放弃了家族的延续,为一扇窗棱而念。灵动的生命在坠落时,成为生之灵。
看着窗外银杏叶的滑翔,信封们羡慕不已。它们被邮差放在这里许久,“暂存”有多久?只有它们知道。遥想,写信者在信笺上的憧憬,信封有点失落。它们想看到收信者的微笑,想遇见启封者的期待,更想拥有一来一回的伙伴,互相诉说着彼此的使命,而不是蒙尘弃置。
终于,有一个小伙子把满满的暂存箱的“阀门”打开,信封如决堤的大海四溢漫开,如信封中的信笺充满期待。小伙子刚想触摸信封,把信封归拢。一位老邮差走过来,叹气道:“唉,这些都是送不出去的信。不是姓名有误,就是地址有错。查无此人,查无此地,把信原路退回后,写信人或搬走了,或拆迁了,最后它们成为来路不明的信,封存在这里太久了。唉,无来无去,无来无去。”
小伙子把一个个信封收缀妥当,按收信区域来划分,大致分了11个街道,再按照邮戳时间分,以季度为单位。可是,分着分着,他发现与其按照邮戳时间区分,不如依循人名来分。不少写信者出自同一人,从邮戳时间来看,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向收信地写信。收信者的名字很有趣,有些是小名“阿毛”、“瘌痢头”“小不点”云云,有些则是一个年龄“写给五岁的小屁孩”、“十三岁的哭鼻子”、“ 花季雨季雾季,我想你”,还有的则是一句话“坐在街角看风景的奶奶”、“一根咬不断的面条”、“谈渡里蒲扇亭”、“杂货铺冰棍三分钱”等等。这些看似无章法的名字,却有着不可名状的记忆和扑面而来的画面。至于寄信者的名字,也是与收信者的名字一一对应。
小伙子不由地想起了《牡丹亭》里的一段戏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这与爱无关的词里,竟是一个人对过往的呼应,对记忆的留念,对时光的馈赠。也许,写信人不知与何人道,只想把情话封锁在信笺中,递送到那个曾让他(她)念念不忘的地方,在荏苒年华中,开出思绪的小白花,隐隐绽放。
查无此人,不在“查”,而在“人”。人性、人文、人韵,在蹉跎时光里不再蹉跎。也许,人在长大,人在变老,而那段记忆里的人或事从未改变。他们留在信笺中,成为永恒。恒,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在“永”的加持下,成为河流静静流淌,源源不断。
就像银杏对窗棱的眷恋,就像我对过去的我的思念。
查无此人。其实,此人一直有迹可循,只是我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