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15部武侠小说里,《飞狐外传》仅算中下之作。
但程灵素这个名字,却让这本书多了无数声不忍掩卷的叹息。
程灵素应该是金庸笔下最聪慧的女子之一了,其心思玲珑剔透不下于黄蓉。
从她出场到香消玉殒,事无巨细,均是算无遗策,从未失手。
她又是那么善良,明明有着天底下最厉害的下毒功夫,却从来没毒害过任何一个人,反而处处以德报怨。
直至生命尽头,她不得已才出手布局,在死后替师父清理了门户,也保护了心爱之人——即便是此时,她也给了那三个十恶不赦的同门最后的生机:如果他们不那么夺书心切,是不会中七心海棠之毒的。
不过,她同时也是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里唯一姿色平庸之人。
胡斐见她容貌却是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
所以我最喜欢的金庸写手王怜花在他的书中《江湖外史》里这样写到程灵素:
我曾千百次的为程灵素设想她最美好的人生,那就是她遭遇花满楼。
花满楼是古龙笔下最风华绝代的人物之一,堪称武侠小说中的另一种境界。在他心中,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有的只是宽容与博大,对美的感恩,对生活的热爱。
然而怜花兄把他安排给程灵素,却是因为花满楼自幼双目失明。
怜花兄还这样写道:
程灵素短暂的一生中有两件最重要的事:养成了七心海棠,爱上了胡婓。这两件事是她的不幸的根源。而更不幸的,是另外两件事:她长得不美;胡婓爱的不是她。
关于上述论断,大抵如是。
但我绝不同意,“她长得不美”和“胡婓爱的不是她”之间互为因果。
我始终固执的认为,胡斐爱的不是程灵素,是因为袁紫衣更早于她遇上胡斐。那不是她也不是胡斐的错,而是上天的安排。
或许再冰雪聪明的人,面对自己所爱的人,都同样堪不破,同样会方寸大乱。
因为爱情这东西,根本就是世上任何才智都无法破解的谜题。
但在胡斐和程灵素心中,何时何刻均有个袁紫衣在。窗下闲谈,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窃听;山道驰骑,山背后便似有袁紫衣躲着。两人都绝口不提她的名字,但口里越是回避,心中越是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两人均想:“到了北京,总要遇见她了。”有时,盼望快些和她相见;有时,却又盼望跟她越迟相见越好。到北京的路程本来很远,两人又是迟迟而行,长途跋涉,风霜交侵,程灵素显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终于到了,胡斐和程灵素并骑进了都门。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上的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她的容色。
不知为何,古时的江湖男子,在婉拒心仪自己的女子时,都喜欢用结拜兄妹这个桥段。
《神雕侠侣》中杨过拒绝程英和陆无双如此,胡斐想让程灵素死心同样如此:
胡斐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
程灵素的脸颊刹时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听她语气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屈,便跪在地上。
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
程灵素舍命救胡斐,是金庸小说中最凄苦的篇章之一,尤在乔峰打死阿朱之上,因为阿朱的死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误会,而程灵素是明知必死而为之。
这种为爱人赴死的情节,还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柏,但比这对恋人先后殉情更可叹的是,程灵素甘愿舍弃生命,却是基于一厢情愿的爱情。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这是程灵素对所爱之人说的最后一段情话。
此时离她和胡斐于洞庭湖畔白马寺初见,仅数月光阴。
她用了十余年的时间,等来了这段爱情。
也等来了宿命。
是故佛曰: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命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