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还有句话也说过,不幸的人生有两种,一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种是得到了自己不想要的。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一个幸福还是不幸的人。
在很多人尤其是我的长辈眼中,我是一个没怎么吃过苦的人。一生中浑浑噩噩,除了写点自己喜欢的小说杂文,看一些不知所谓的网文杂书,没上过几年正经的班,也没经历过结婚生子的痛,甚至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没做过几次,不是个废物是什么?
我也常常问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这个问题是我在我的父亲去世后,然后经常有不懂事的同龄孩子常常笑我是个没爸的孩子产生的。那时候我是非常愤怒的,我爸去世也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他们都要拿这个问题来讽刺我、嘲笑我?
后来是大人们对我这种单亲孩子的同情。他们每一个听说过我家庭情况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会感慨一句——多么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爸爸!
我开始懂得一个叫做“自卑”的东西,渐渐埋藏在我心里。
因为我跟其他孩子的不同,也因为我母亲对我的疏于管教、放任自流,我开始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怪异的孩子。
我不知道这种怪异,究竟是源于我自己的天性,还是后天的环境造成的。总之,我不喜欢多交朋友,不喜欢去别人家做客,不喜欢一切跟人打交道的事情,我只喜欢沉浸在书里的世界,并且也学着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小说或者散文。文字变成了我的精神寄托,甚至也成为了我的信仰。
因为父亲的过早离世,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即便是最亲密的人有一天也可能离开你,无论你愿不愿意,于是我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死亡。
然后是我母亲,我母亲是一名精神病人,她很不幸,但也很残忍,我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总是时不时地抱着我父亲的遗像痛哭,抱怨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让她在爱情和婚姻的路上一次次地遭遇挫折,但是她在哭泣的时候常常忘了,我也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自己,告诉她我们母女俩也可以抱团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对着一个死去的影像自怨自艾,把日子过得一团乱麻、每况愈下,直至快揭不开锅为止。
很多街坊邻居、亲朋好友也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时有周济,可惜架不住我母亲为了摆脱痛苦而控制不住地乱花钱。我永远记得我最穷的那段时间,是每天兜里没有一分钱,是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地对付自己的一日三餐,是看着别人的孩子随意花钱吃喝而我却只敢咽下口水老老实实地看自己的书。
当然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但记忆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它无声无息,却又如影随形,总是在你想要遗忘,或者以为自己遗忘的时候,突然跳出来提醒你: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你又经历过什么,你拥有过什么,而又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从我母亲开始不负责任地对待这个家庭,对待我这个她唯一的女儿的那一刻,我开始又明白到一件事——原来自己最应该相信的人也是会变的,也会是给自己致命打击的。家庭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温暖坚固的避风港,而是疮痍满目的遮羞布。
这块遮羞布,终于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被撕开了。是我母亲亲手撕开的,她趁着我在外地的大学读大一,马上就要面临缴纳第二年的大学学费时远远地逃离了,逃得杳无音讯,我们谁也没再见过她,我甚至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但那时我居然一点也不怪她,我反而只觉得解脱,对她对我,都是一种解脱。
命运的转变,是在我读完大学之后。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清楚,这次命运的转折究竟对我是好是坏。
我读大学的时候,基本是靠自己的半工半读和亲戚的帮衬才顺利读完的。为了交学费,我在那个最应该青春飞扬的日子里省吃俭用,不敢大手大脚,不敢乱买东西,利用每年的寒暑假到处打零工。我非常庆幸的是我喜欢看书,看书大概是世界上成本最小而收获最大的爱好。
当然,我也不觉得我的大学生活有多么不如意或者悲惨,因为后来我才知道,比我这样家庭更穷的孩子比比皆是,光是我的大学室友就有好几个,只不过他们和我不同的是,他们还是相信着自己的家人的,还是感觉自己有依靠的,而我,却不知道我的依靠是什么,也许我的依靠只是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
我毕业的那一年,正好赶上了大部分城市都存在的拆迁改造,我家有一间50平米左右的房子,那是我爷爷在我父亲死后出钱盖起来的,留给了我和守寡的母亲。后来母亲失踪了,房子自然由我继承了。但是拆迁这种事,对于一个才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而言,真的十分陌生。
直到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为了我仅有的那间小房子,我到处找人打听应该怎么跟人谈条件,我又该怎么做才能得到最高的补偿。所有的事情都是纷乱如麻的,我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到处求人帮忙,也到处找门路打听,可是却处处碰壁。每个人似乎都在帮我的忙,但是当我用他们教我的方法去跟人谈筹码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方法毫无用处,而我,稚嫩生涩地连别人的敷衍和真诚都分辨不出来,活活像个傻子。
百无一用是书生,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得到如今自住的这一套房子。在拆迁的过程中,我还辗转借住在很多亲戚和朋友的家里,各种寄人篱下的艰辛我不想再说。但是我感觉自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我成为了一个谁都不相信的悲观主义者,更成为了一个爱无能的病人。
是的,我发现,我再也没办法去爱任何一个人,也没办法彻底地去相信一个人。
我的经历一次次地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关系,不管它在刚开始的时候有多融洽快乐,到最后都是分歧、争执、冷战直到不欢而散。我跟亲人相处的时候是这样,跟朋友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即便他们都是用为我好的理由,要我这样要我那样,但是坚持己见却是我最后的尊严和倔强,我活成了他们眼中的怪胎,而他们也逐渐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再重要的人。
学着看淡一切关系,也许是我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因为沉迷于写作,我最终还是辞掉了我毫不喜欢的工作,决心成为一名自由写作者。
虽然有很多人不赞成,但是因为我的固执,也因为我身边没有最亲的人,所以我确实得到了最大的自由。没有人再在我耳边催促我要赶紧结婚生子,也没有人劝我要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养活自己,我过去已经活得太压抑太憋屈了,我为什么就不能任性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直到我真正投身到自由写作这个看似门槛很低又极度自由的行业,我才发现,只要是涉及到赚钱,涉及到生存,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有时候看似最简单的恰恰就是最难的,而看似缺点无数的反而是极其简单的。我以为在写作的世界里我可以大展身手,但竞争的人实在太多了,想借此成功的人也太多了,我从事这一行的收入勉强只够自己糊口,完全比不上我之前工作的那家事业单位。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了一条道走到黑,即便是撞上南墙也不愿回头。
毕业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混出一点成就,也没有像别的同龄人那样过上正常的生活,这算是一名loser了吧?我想。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性坚强,我居然从没有为自己的任何决定后悔过。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自己选的路,就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记得刚开始每年的清明节,我还会象征性地祭奠一下我的父亲,还有那个我潜意识里都不想去回忆她的母亲。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原谅了我的母亲,又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被她的遗弃而产生的怨怼。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常常在梦里梦到她,梦到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要好好地活着,哪怕是世界上都没人了我们也可以彼此依靠。但是每一次醒来的时候,巨大的发差和失落感就这么强烈地包围住了我,让我感觉不知道是悲伤还是绝望,还好人总是会自我疗愈的。我学着不去思考和回忆她的一点事情,家里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我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她留在下来的那几张仅有的照片都被我涂抹得面目不清,这算是彻底地抹去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吧?
不管是不是一种强迫性的心理暗示,反正后来我就很少想起她了,连在梦里都很少再梦到跟她有关的事。只是,梦境是变少了,但我却感觉到,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好像更孤独了。
我只能用写作和看书来弥补我生命中的孤独。
我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和相亲,只是特殊的生活经验和性格似乎注定了我不愿意走进任何一段亲密的关系里,也无法在任何一段亲密的关系里得到安全感。我尝试着跟别人介绍给我的对象说笑约会,但是内心却从未得到过一丝爱和被爱的欢喜,也接受不了别人对我各种想方设法的殷勤和讨好,最终我还是提出了分手。
我觉得,只有分手,不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才是一个人最好的善意和人品。
虽然我在世俗的眼里不是一个正常人,更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但最起码,我还是善良的,还是有自己的底线的。
兜兜转转了四十年,眼看韶华已去,身边的朋友都一个个相继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责任,只有我,仿佛还徘徊在世俗之外,活得灰头土脸,又特立独行。
这算是我最终的人生结果了吗?我不确定。
我会后悔曾经做过的一切决定吗?我觉得这个答案,可能要等到以后再来评判才合适,但至少在当下,我没有。
人生有多种多样,幸福大概也有多种样子。有人觉得一起吃苦是种幸福,有人孤身望月对酒当歌又何尝不是?
什么是自己该得到的,什么又是自己失去的?执着于这些神仙也难解开的问题,只会让自己越来越消沉,也越来越颓废,倒不如洒脱一点、率性一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一种快乐。
过去的人脑中似乎总隐隐有一个生活蓝本,要照着这个蓝本走才叫人生,不然就叫离经叛道、叫不务正业,现在总算有了别的选择,这大概才是上天给我们的最好礼物。
什么都不选,只走自己想走的路,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算是一种大彻大悟吧?
幸与不幸,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