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落白家(长篇小说连载)

7风水大师

一片青翠的水葫芦漂浮在水面上,蓝色的小花点缀其间。一条小河缓缓流淌,穿过一座古老的石板拱桥。顺着石拱桥边的小径蜿蜒而上,在半山腰有一片平坦的阔地,几丛高大的芭蕉,还有几棵香椿和大槐树,高高挺立,向阳而生。

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两间茅草小屋。依山傍水的茅草屋背靠大青山。左侧有一方大水塘,池塘中长着几丛茂密油绿的鱼笋。这茅草屋子里住着白家父女俩。女子叫白桂芝,年方十六。她幼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

这是一九四二年的秋天。明晃晃的太阳光洒在白家沟金色的田野上,秋老虎厉害得很。田野间的稻子黄了,农人们正忙着收割。

“老话没错,伏包秋,凉悠悠;秋包伏,热得哭。这大太阳好毒!”

白老汉干活干累了,撂下手中的农具,坐在田埂上的一棵大苦楝树下。他脱下汗衫,擦着满头的汗水,一边躲会儿阴凉,一边抱怨道。

蝉在树上一声接一声叫着,嗓子似乎冒了烟,声嘶力竭的,仍不肯停歇。

“爹,喝点茶水解解暑。”

白桂芝递过去一罐水,又拿起蒲扇给白老汉扇风。

“好好歇歇,莫急!”

“过了处暑谷子青黄都得落呀!这功夫可耽搁不得。”

白老汉一仰脖儿,把一罐子水咕噜咕噜喝下肚。

“唉,要是有个得力的帮手就好了。”他哀声叹气,“女子家长大了打发出去了,就是人家的人了,我一个守着茅草屋就孤家寡人了。”

白桂芝望着老汉那满脸愁容,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爹!这一年半载抓壮丁闹得凶。幸亏我不是男的。”

“嗯,这倒是。哎,要是你娘还在,就能看到你成家了。”

“爹,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

“说啥傻话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是有个兄弟就好了。”

“爹,我不嫁人!我就是你的儿子!我要守着你一辈子!”

“傻闺女,要不,爹招个女婿上门。啊?”

白桂芝羞红了脸。

“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我老了两眼一闭,归山以后,也好有个人照管你。我才放心哪!”

白桂芝羞红了脸。她装聋作哑,拿着镰刀下田去割稻子了。

不久,有人上门给白家说媒提亲。男方是山那边王家村的人,家里有三个儿子,不过那王家抓壮丁抓走了老大,剩下了老二和老幺。媒人介绍的是那王家的二儿子。

白老汉见那王家老二长得高高大大,人又通流,心里十分中意,爬满皱纹的脸上也藏不住欢喜。

白桂芝见了一眼那小伙子,羞羞答答地回到灶房去烧锅做饭了。知女莫若父,白老汉于是二话不说满口答应了。

上门的女婿叫王永根,入嫯白家后改叫白永根,和白桂芝相敬如宾,次年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白老汉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白家有后了,终于添了男娃子了!”他扬眉吐气的,又请村上教书先生给宝贝孙子安了个大吉大利的名字:白天宝。

头胎生了个大胖儿子,白桂芝又陆陆续续生了三个闺女。

白家的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一大堆儿孙绕膝,三代同堂,白老汉颇为知足,茶余饭后或者在庄稼地边打转时,就吼上几句不伦不类的戏曲唱腔。

田间地头,上坡下坎,白家沟散布着振奋人心的消息:

“刮民党要垮台了!”

“这地儿要换天了!”

“要改朝换代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白老汉一天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闲着时就坐在院坝的大石磨盘上,使劲吧嗒吧嗒咂着汗烟锅子。

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崭新的新中国诞生这一年,白天宝已经七岁了,白家人满怀希望地把他送到村里学堂读书。

白桂芝自幼身体娇弱,生四个娃娃又落下了病根,三天两头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就像门前那棵晒蔫变枯黄了的芭蕉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白永根不仅田间地头脚不沾地地干活,还勤俭持家,修了一座土砖青瓦的房子。

白老汉临终时望着自家的青砖瓦房和满堂的孙儿女,看着女儿白桂芝,又看着自己招的上门女婿白永根,笑着闭上了眼睛。


白天宝到十七岁时,白永根提着一块结实的刀菜(猪肉),带上儿子去拜山那边的赵大夫学医。赵大夫四十多岁了,胖胖的身材,常年累月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一张圆脸上总是带着让人舒服的笑意,看起来和蔼可亲。

当爹的说尽了好话,赵大夫终于肯收白天宝为徒了。

“天宝,听师傅的话。”白永根嘱咐儿子,“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师傅就好比各家的爹娘啊。”

白天宝脚勤手快,天天帮赵大夫挑水干杂活,师傅也没教他什么。有时候赵大夫出门去看病人,带上白天宝。他受宠若惊,殷勤地帮师傅背着药箱。到了病人家,赵大夫为病人把脉,查看舌苔,开处方,捡药。师傅和病人一直说着话,也没人搭理他,白天宝就像木桩似的立在旁边。他回去告诉他爹:“师傅的嘴封得严,守口如瓶,一丁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教给我。”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该不会是怕天宝学会了抢他饭碗吧?”白桂芝在一旁说。

“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白永根回头对儿子说,“你要沉住气,赵大夫在考验你。这拜师学艺可不比家里,你莫要像个老爷,手脚放麻利些,眼睛长尖点。”

“是啊,出门观天色,进门看脸色。天宝,你要长点儿心胸,嘴要乖,要勤快。”白桂芝叨叨着,“父母的话要记住,脑壳要灵动。你不要像拨灯管,拨一下亮一下。”

听了爹娘的话,在赵大夫看病开药方的时候,白天宝就在旁边细心观察,偷师学艺。

两个月过去了,赵大夫给白天宝拿了一本医书,让他开始背汤头歌,背药名。他的记忆力很好,很快记住了。赵大夫很惊喜:“你这娃儿悟性还高,不出三年就可以学成。”

他又教白天宝如何把脉,如何下药。白天宝认真倾听,虚心学习,把师傅讲的一点一滴都牢记在心头。

这年年底,白桂芝托人给白天宝说了一门亲事。那一天,女方正要登门见面,白桂芝突然腹痛难忍,下身流血,白天宝学的那点皮毛医术在他母亲身上无济于事,他束手无策地看着母亲大出血而离世。

三个妹妹呼天抢地,哭成了泪人,白天宝也非常难过。村上讲封建迷信的人说,那相亲的女子是白虎星上门,克死了他的母亲白桂芝。婚事告吹,痛失母亲,双重打击彻底击垮了白天宝。他蒙头大睡了三天,也无心再去学医。

不久,村上来了一个风水先生,穿着青布长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双眼睛总是眯着,黑若深潭,看上去高深莫测。据说那位风水先生道行很深,功夫十分了得。有一户人家,家中老人寿终正寝,想择一风水宝地葬之,以佑后人兴旺发达门庭显贵。于是一顿好酒好菜宴请了那个风水大师。风水大师排场颇大,在两个徒弟的陪同和搀扶下,亲临现场用一块罗盘东测西量,观山望水,终觅得一块龙穴宝地,遂叮嘱主人:“择吉时,挖金坑。”

“挖到多深为止呢?”

“见路上行人戴铁帽,方则停止。”

“铁帽子?我只看见有人带草帽子、布帽子。哪有什么铁帽子?”

“你且等鲤鱼上树,亦可停下。”

“啥?又不是猴子,哪有鱼会爬树的?”

“铁树都会开花,鱼就不会上树?”

“千古万年都没人见过鱼会爬树哟。”

“万不可误时!切记切记!”

疑惑归疑惑,男主人还是依照风水大师的叮嘱行事。两名壮汉挖坑时,那家男主人严阵以待,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这都挖多深了,还没看见铁帽子!”男主人暗自嘀咕。他往路上张望,一个农人赶场归来,顶着一口新买的铁锅从旁边的路上走过去了。

“还要挖多久?”两名壮汉挥汗如雨,忍不住问道。

“不急不急。”男主人焦急地左顾右盼,心里还是有些狐疑,“这风水大师靠谱不?该不会是故弄玄虚糊弄老子吧?”

一个驼背老头扛着钓竿,手中提了一尾活蹦乱跳的红鲤鱼走来。他看见这边几个人在忙碌,便走近路边一棵大香樟树前,把鱼竿靠在树上,又把红鲤鱼挂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上,走过来瞧个究竟。

两名壮汉还在挥舞着锄头往深处挖。老头瞧了一会儿,扛着鱼竿,提着红鲤鱼,晃晃悠悠地走了。

那男主人浑然不觉,还在四处观望。

“妈呀!啊——”两名壮汉吓得扔掉锄头,逃之夭夭。

就在这时,一对金鸟从洞穴里破土而出,惊啼着,扑腾着翅膀。男主人惊愕得张开大嘴。只见那两只金鸟腾空而起,展开双翅翩翩飞走了。他才反应过来:

“啊,这就是凤凰龙穴啊。都怪我愚痴,怪我迟钝……这就是命啊!”男主人七魂丢了六魄,十分懊恼,一屁股坐在地上。

神仙在眼前显化,奈何俗人未开慧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从眼前悄悄溜走。村人纷纷感慨:

“荣华富贵皆为过眼云烟,不可说,不可说,说破就道破呀。”

“天机不可泄露,凡事皆有定数啊!人的命运全看各人造化了。”

老话不是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吗?白天宝就此迷上了神奇玄妙的风水。

于是,村上有人趁夜色微微,请来那位留下了神话传说的风水大师给信徒传经布道。白天宝也挤在人堆里想瞧个究竟。一间宽敞的堂门,摆着一张柏树靠背椅,内置八仙桌,点着一盏香油灯,桌上放着一叠白肉片,还有一竹筒子水。只见风水大师正襟危坐,闭目练功。尔后,风水大师站起来,双手合十,拜了神仙,又把肉片在竹筒上绕一圈,好像获得了神的加持,然后像投掷飞镖似的,一碟肉片像纸片般纷纷飞向墙壁,紧紧地贴在墙面上。

这是什么独门秘籍?老头子掌上功夫真是了得!白天宝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暗称奇。

不知谁喊了一声:“还不快上!这是大师赐给我们的灵丹妙药,可驱邪避疫延年益寿哪!”

于是一群人像一群抢食的鸡,蜂拥而上,扯下墙上的肉片,好像抢到了长生不老果,按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驱邪避疫,延年益寿?”白天宝暗自寻思,“如果当初我学会了这门法术,母亲岂不是性命无忧,还能活得好好的?”

他捉来家里那只红冠黑羽的公鸡,仔细观察,这是什么厉害之物?神婆巫师点上朱砂,开坛练法,就能挡住黑白双煞。

“医术配合巫术,阴阳相合,岂不更能治病驱邪?”

学医的时候,白天宝天马行空想着,不知不觉走了神。

“你是走火入魔了!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一个会旁门左道的行巫术士!你的饭碗都不要了?”一向和风细雨的赵大夫冲他发了火,“要不是念在你爹反复求情的份儿上,我不教了!朽木不可雕也!”

一顿当头棒喝,白天宝羞愧万分。不久听说那风水大师因为装神弄鬼,公社来人清剿封建迷信的余孽,被逼得跳井自尽了。又有人说高人就是厉害,生死都能未卜先知。那风水大师道行很深,区区小井又能奈他若何,只不过投水佯装死去,躲过一劫,而己。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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