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远行

外婆一生守着村庄,像一株扎根的老榕树,鲜少挪动。她的世界是几亩薄田、几盏清茶,以及那些絮絮叨叨的老姐妹。2015年的寒假,我与小姨像撬动一块磐石般,终于将她带出了门。  

潮汕高铁站那时刚落成,玻璃幕墙在秋日暖阳下泛着粼粼的光。站前新设的观光线迟迟不发车,我们三人杵在公交亭半天,看站牌上的时刻表形同虚设。外婆裹紧红色薄外套,难得没抱怨,只喃喃道:“坐高铁原是这样麻烦。”末了拦下一辆出租车,她钻进后座时,身子轻巧如燕。

西湖公园的湖面微波荡漾,倒映着远处树丛的轮廓。外婆慢悠悠踩过青石板路。亭角的铜铃被风撞响时,她忽然驻足,仰头望着檐角褪色的彩绘,仿佛在辨认某个旧相识。我举起微单,镜头里她与小姨并肩而立,身后是楼台河池。快门按下的刹那,外婆突然夺过相机,笨拙地将取景框对准我——她笑得像孩子偷尝了蜜,皱纹里盛满天光。  

开元寺的香火缭绕中,外婆显得格外庄重。她立在佛前,双手合十时脊背弯成虔诚的弧线,却始终不肯跪拜。“菩萨晓得心诚就好。”她说。寺院廊下的风铃叮咚,我们踩着斑驳的光影穿过一重重佛殿,檀香染透了她的红布衫。

午时的素菜馆冷清得有些落寞。二楼包厢的雕花窗棂半敞,漏进几缕阳光,正落在仿若真虾的豆制品上。外婆夹起“虾仁”,对着光眯眼端详许久,咬下时眼睛倏然一亮:“这手艺,怕是菩萨厨房里偷学的!”往后的年月里,她总爱向人提起这餐饭,仿佛那是她与人间烟火最俏皮的一次对谈。  

去年深秋,告别外婆,我与表兄妹们重游潮州。素菜馆仍在原处,厅堂翻新得锃亮,仿荤菜式成了网红招牌。我们对着满桌精致却寡淡的菜肴,不约而同沉默。窗外春雨淅沥,恍惚又见外婆举箸时的惊喜神情,如一枚褪色的旧邮票,永远贴在记忆的信封上。

风起时,西湖的残荷沙沙作响。原来有些风景,终究要与人同看,才不算虚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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