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秦雯歪着头、叉着腰、盯着保家,那眼神和站着的姿式都像极了护窝的芦花老母鸡,坐在床边的保家气势一下就输了。

“你小点声儿,让我爸我妈听见。”他低声说。

“听见就听见!你们爱怎么祭祖是你们的事,哪怕脑门子磕碎了我也不管,但别想让浩浩跟你们一起磕头。”

“我说你小点声儿行不行?看把浩浩吵醒了。”床角的浩浩翻了个身,保家赶紧回身趴过去拍着儿子。

“反正磕头这事不行。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家还整这些破事儿。”秦雯的声音低下来,爬上床,把保家扒拉到一边,靠着床头在儿子边倚躺着,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儿子。

保家挨着秦雯躺下,伸手去抓她的手,被她甩掉,讪讪地缩回来,叉手放在肚子上,眼睛盯着自己的两只大拇指互相绕着转圈。

“你也知道,大伯家我大哥二哥加上我弟生的都是姑娘,我叔家我弟还没结婚,浩浩是我们家下一辈唯一的男孩儿。祭祖这事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

“这就是我懒得跟你回老家的原因。也真是开了眼了,年夜饭男人上桌吃,女人得在旁边伺候,狗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可算能坐下吃顿饭了,这又出妖娥子,要孩子磕头祭祖了。要不是心疼你妈今年翻盖房子累坏了腰,坐不动车进京,我才不回来呢。”

“就让你受了那一次委屈,你这唠叨了多少年了。我妈几十年没上桌吃饭也没你这么多抱怨。”

“陈——保——家!!你拍拍自己的良心!!你当儿子的在桌上胡吃海塞,你亲妈忙活了一整天,还得饿着肚子站一边伺候你,你良心疼不疼?!要不是我顶着你大伯杀人的眼神儿把你妈你婶子拉上桌,你家这臭毛病只怕八辈子都没人治吧?!你特么真是孝子贤孙你咋不心疼心疼你妈?!” 秦雯的声音虽然低,但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齿缝里飞出的暗箭,嗖嗖嗖,扎了保家满头满脸。

老陈家是卫家营的外来户。1927年,保家的爷爷奶奶一路漂泊到卫家营,实在走不动了,在村边的荒地里搭起了窝棚。后来窝棚变成了土坯房,土坯房围上了小院儿,小院又添了新的土坯房……。老陈家在卫家营扎下了根。痛说家史这事爷爷在世时保家是常听的,但那时年龄小,左耳听右耳冒,所剩不多。

保家记事时,奶奶已经过世,爷爷也给三个儿子分了家,爷爷和大伯一家住在老院子,保家一家和叔婶一家各自单过。但大部分时候,孩子们三家乱窜,毫无顾虑地在各家翻吃的,尤其是老院子,地方大,可玩的东西多不说,爷爷的小南屋里还总有宝藏可挖:糖果、花生、瓜子、还有城里才有的蛋糕和水果。

年三十儿照例是最热闹的。一大早,全家都聚在老院子,大伯他们陪着爷爷聊天,大伯母带着妈妈和婶子在厨房忙活,孩子们在外面疯玩,时不时地钻进前屋抓一把瓜子花生,钻进后厨偷一口年糕。傍晚时分,小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鸡鸭鱼肉层层叠叠地摆上桌。爷爷、大伯、父亲、叔叔坐在上首,一帮孩子们坐在下首,大伯母和妈妈婶子从厨房出出入入,张罗着布酒、布菜、端汤送水、收拾孩子们打翻的碗筷,一家人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爷爷去世后,大伯坐在了爷爷原来的位置,孩子们长大了,不像早几年那么吵闹,但仍然不失亲切热闹。接着,两个堂哥先后结了婚,两位嫂子加入后厨帮忙。

老陈家的兄谦弟让妻贤子孝在卫家营是出了名的。保家考上大学那年,乡亲们说,到底是孔孟之乡来的,看人家老陈家家世厚道,孙子有出息去北京上大学。有好些年,保家是卫家营各家各户训教娃子们的工具:“你看看你保家哥!”

保家第一次带秦雯回卫家营过年算是一件大事。两个人结婚没在乡里办喜事让卫家营的人有些意外,“进了京可就忘了老规矩了”,这可大大不该。但“北京媳妇儿”看起来笑盈盈的像是个随和人儿,见人儿赶着大妈大婶地叫,嘴巴倒是挺甜;虽然是大城市姑娘,却不嫌弃农家粗朴,也就让一众亲朋释了怀。只是,卫家营的老人们还是看出了问题,这“北京媳妇儿”可没有个新媳妇样儿,疯疯张张的,回来第一天就跑到村边雪地里打滚儿去。

年三十儿,秦雯没再去雪地打滚儿,虽然不太会做饭,倒也跟着屋里屋外地添了不少乱。开饭前,秦雯数着人头摆椅子,保家的妈妈招呼新儿媳,“够了够了,要不了那么多椅子,他们爷们儿先吃,咱们娘们儿一会儿吃。”

秦雯一脸困惑地放下手中的椅子,直起腰,难以置信地望向保家,似乎是想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那一刻,好像五雷轰顶一般,保家靠着墙呆住了,似乎是人生第一次,他注意到原来自家年夜饭桌没有女人的座位。他记不太清后面发生了什么。可能真如秦雯所说,是她抵死把大伯母、妈妈和婶子按在了桌前。他似乎听到父亲跟大伯说了一句:“保家媳妇儿说得在理,让小辈们照应着吧。”

那顿饭,保家不记得大伯杀人的眼光,倒是一直记得站在厨房门口帮着两个嫂子传菜递汤的秦雯每次望向他时,刀刀见血。

“行行行行……,今年总归没让你伺候吧。”保家让步。

“笑话!陈保家,要不是我生了个儿子,三十儿年夜饭能轮到让我上桌?!你俩堂嫂和俩弟妹不是还上不了桌吗?我懒得跟你家那些臭规矩斗,反正既然误打误着我生了浩浩,你们愿意玩母凭子贵,我也省了口舌。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怎么嚼我的舌根,‘我们保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就是被北京媳妇儿带坏了’,‘老陈家几十年的好家风怕是要败在这北京媳妇儿手里啦‘,屁!”

“你这都从哪儿来听来的八杆子打不着的话。“保家说得没有底气,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屁话他也颇有风闻。

他抓住了秦雯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摸索着。

“雯雯,你说你都母凭子贵了,也算浩浩给你的福利,明天就让浩浩磕三个头,又掉不了一块肉,你又必要这么较真嘛。”保家小声哀求道。

“少来!生儿子我要上桌吃饭,生姑娘也没人能拦住我,第一年的面子我给了,不会有第二次,这事儿咱在北京时可就说好了的。磕头这事没商量,你要磕你磕,我不拦着你。但你敢逼我儿子磕头,我就从此再不带儿子进你家门。”

秦雯从保家手里抽出手来关了灯,翻个身脸冲着儿子睡了。

保家知道秦雯说得出做得到。自那年后,每逢过年秦雯就提前订票张罗接公婆进城。“爸,妈,保家和我没本事接你们来北京生活,但过年你们再不来北京过,那保家不是白跑到北京读书了?你们得在乡亲们面前给保家留点儿面子。”秦雯巧舌如簧,每年的邀请都有新花样,连浩浩出生这些年,宁可为“北京媳妇儿败坏家风“再添了一条罪状,也没跟保家回乡过年。

明天上午头件事就是祭祖,他没料到秦雯会如此反对,之前商量年夜饭的事已经搞得大伯脸色相当难看,这祭祖的事怎么办?

保家在黑暗里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摸索着披上棉衣轻手轻脚走出房门。父母的窗子黑着,不知有没有听到了他和秦雯的争执。翻修房子用掉了他和秦雯大半积蓄,但似乎并没他期望的那么厚实隔音。

房檐下挂着几只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晃着,满院的红光跟着一起摇曳。红光映着一地薄薄的花花纸的炮仗皮儿。极远处传到一阵鞭炮声,接着几朵烟花升起,绽放,消散。剩下静谧的夜空,久违了的、城里难得一见的夜空。清冽而深邃的蓝,点缀着稀朗的几颗星,几片薄云缓缓地飘浮流淌。

这是他思念的故乡的夜空,但此时却让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2019 短篇练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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