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停止了思考。

　　剧烈的头痛正源源不断地传来，像无数根针在大脑里疯狂穿刺着一样，让他只能保持这该死的清醒。

　　相比起来，肉体上的痛苦反而不算什么了。

　　【滋滋……】

　　【链接已中断……】

　　耳边的通讯器发出冰冷的提示音效，但却只能带给他更深的绝望感。

　　“我……”

　　“不……”

　　“咳咳……”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又感觉喉咙失去了控制，像是十几年没开口说过话一样，最多从声带里挤出几个干哑的单音节，甚至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词组。

　　真狼狈啊。

　　他竭尽全力挣动着肌肉，试图让自己的四肢百骸从剧痛中恢复一点儿行动能力。

　　石块和细沙逐渐滑落，露出被泥土掩盖的体表，伤口处的血痂占满灰尘，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腥臭味，并慢慢扩散至周围那刺鼻难闻的污浊空气中……

　　手指好像断了几根，怪不得使不上力，但这样的话就……

　　啊……

　　还可以爬。

　　他将光秃秃的手掌按在地上，借力撑起自己残破的身体，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挪动着。

　　尖锐的石块棱角在碎肉里搅动，鲜血从手指的断口处喷涌而出，在地面上染出一道道暗红长痕。渐渐地，血肉被磨得干干净净，只露出森森的白骨。

　　可他却像不知疼痛。

　　TRX-093号血清，基地里几位科研人员研究多年，终于把那份三百年前的资料里所记录的高级药剂重现出来。它能有效降低绝大多数疼痛感，使人具备在极艰难条件下（也包括断肢在内）的行动能力。

　　如果不是真正感受到了效果，他一定会觉得那帮科学家都是疯子。这种东西简直就像是传说中那些“禁忌的真理”一样不可思议，没想到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哈……嘶……”

　　他喘着粗气，努力压榨着最后一点体力。

　　任务还没有完成，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不然就会……妈的，都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他在城市中缓缓前行，如大地上的蝼蚁一样挣扎着。

　　轰——

　　突然，一道橙黄色的光柱从天空中降下。

　　这道光芒如雷神之怒，所至之处万物皆灰飞湮灭，落点正好砸在他前方不远处，能量传输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甚至直接将周围的一切事物给掀飞了出去。

　　当然也包括他。

　　那道残缺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条线，径直砸进了一堆钢铁水泥的杂物中。

　　“……啊！！！”

　　一股新的剧烈疼痛感从腹部袭来。

　　他缓缓低头，一根早已锈蚀的钢筋从肋下刺出，直接将身体穿透并固定在原地。

　　这股剧痛比之前的痛感还要强上好几倍，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落，流进干裂的嘴唇里，混着血水和灰尘的味道，肮脏得令人作呕。

　　眼前一片模糊，各种颜色交织融合形成的光影于视线里不断浮动，似是一副奇丽而诡异的画卷。

　　“@%+-∞#……”

　　好像有什么声音从前方响起。

　　他努力睁开被血污死死粘住的眼睛，哪怕有强烈的光芒灼烧着视网膜，也不愿移开视线。

　　“∏你？：是%、*人:/@……”

　　又是那道声音，这次它好像更清晰了些，让自己能稍微分辨出一些简单的字意。

　　接着，模糊的视野里有一道白色的影子浮现。

　　这道身影如同黑夜中的幽灵，染发着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压抑感，像是什么不同于人类的上位生物一样，仅存的本能疯狂地提醒着他……远离对方。

　　“哈啊啊啊啊啊！！！！”

　　他张大嘴无声地嘶吼着，任由自己的嘴角裂开一道长长的伤口，几乎延伸至下颚边缘处。

　　然后……

　　前方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狠狠一拳砸在了自己耳边的水泥墙板上。

　　咔擦——

　　如蛛网般的裂纹从拳锋落点延伸开，这块坚硬的水泥竟是直接被砸成了大片的碎块，向四面八方飞溅而出，甚至有部分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脸上。

　　这下子，二者的距离几乎不到半米，而他也终于看见了对方的样貌。

　　一个只有十几岁……或者最多二十岁的小姑娘？

　　没错，不是意想之中的那些外星节肢生物，反而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类。

　　他双目圆睁欲裂，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看到的仍是幻觉。

　　“不……担心……它……死……”

　　对方再次开口，这次他能听清楚的细节更多，但反而更加疑惑了。

　　然后，

　　一股熟悉的腥臭味从耳边传来。

　　他奋力扭过头去，看见对方白皙如玉的小拳头下，压着一只已经被碾成烂泥的奇怪生物。从它周围的绿色血液和残余的部分器官可以认出……

　　这似乎是三级的外星生物：抱脸虫。

　　“！！！”

　　不断传来的剧痛非但没有转移他的注意力，反而使得他的意识更加清醒。

　　抱脸虫的外壳无比坚硬，动作也十分灵活，不仅体型极小难以捕捉，还喜欢藏匿在各种角落里埋伏，不知有多少拾荒者死在它们手上。

　　而就是这么危险的生物，竟然被对方一拳给打死了！

　　反观对方，在捶烂这只怪物之后，还余势不减地砸爆了一块水泥钢筋的墙壁。看她一脸轻松的样子，手上不仅没有骨折骨裂，甚至连皮都没破。

　　虽然不知道对方这副外表下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但根据她的行动和表现来分析，对方应该是具备正常思维的生物，甚至有沟通的可能。

　　但……绝不可能合作！

　　人类已经赌不起任何一次了，因为他们再也没有东西可以输掉了。

　　他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一大堆想法，导致他脸部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

　　对方见他不做回应，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把那只手轻轻移到了他的胸口处——正对心脏的位置。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有一股暖意从那里升起。

　　“身份识别成功：拾荒者KRL-4399，于3027.05.20外出进行物资采集，任务编号CJ27052003。”

　　“请汇报你的任务成果。”

　　轻柔的女声从脑海中响起。

　　他惊骇地睁开双眼，看见对方的脸几乎近在咫尺。

　　她双眸呈棕褐色，一头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膀上，白皙精致的面孔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无比美艳却又缺乏正常人类的生气。

　　此刻对方的手掌与他胸口的贴合处，正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如需传达，请在心里默念内容。”

　　“重复：请汇报你的任务成果。”

　　不断有新的信息传来。

　　这似乎是对方的某种能力，但人类又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能力？！

　　他忍着剧痛，努力在脑海里拼凑出一段话语：“你是什么东西。”

　　对方应该是「听」到了他的回答，但还仍然是那副冰冷机械的表情。

　　“识别编号K-99，出厂编号e35-4399，Ⅲ型强化自律战斗士兵，隶属于潘托姆救赎者组织外勤部，第五时代极限单兵计划适配者。”

　　“判断目标构造受到严重损坏，缺乏相应医疗环境、资料与设备，启用次级选定应对方案。”

　　又是一大堆难以理解的话语。

　　对方撩起外套下摆，从衣角处的暗袋里抽出一支针管，迅速扎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这整个过程里，他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而是……

　　悄悄地打开了胸口的微型转录设备。

　　“紧急生命维持程序已完成。”

　　“目标意识状态较差，且疑似无法沟通，为确保资料真实性，判断不予进行交流。”

　　“初始方案变更。”

　　“修改计划为……前往塔利亚地区，继续执行任务。”

　　少女眼中光芒闪烁。

　　……

　　咔——

　　沙沙——

　　细微的声响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她回头看去，不知何时，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生物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想象一下，把一堆剁碎了的肉，骨头，金属，布料，橡胶以及其他生物的各种器官揉在一起，组合出一个可以自由行动的「玩意」出来。它们的皮肤上横七竖八地长着这些东西，这应该是在无数次融合变异后进化而来的结果。

　　“嘶……”

　　它们像壁虎一样，用锋利的锐爪在墙壁上攀爬着，爪尖与钢铁水泥摩擦时迸射出星点火花。

　　“计划变更。”

　　“二次方案为保全编外执行人员生命，展开救援行动……”

　　少女再次果断地改变了选择。

　　“不……不……”

　　微弱的干哑声从她身后响起。

　　她回头看去，那个被锈蚀钢筋穿刺的可怜人，正躺在废墟里挣扎着。

　　“不……继续……”

　　他竭力开口说着，听起来像被打烂的破风箱发出的声音一样难听。

　　虽然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但也不能让对方一定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准备去做，她要去执行自己的任务，要去保护这个世界。

　　救他只是浪费时间的无价值无意义行为。

　　他的身体早就已经支撑不住了，甚至可以说是全凭一股信念坚持到现在，没准下一秒就会崩溃掉，倒在地上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被那些食腐的外星生物给吞噬干净。

　　该做的事他已做到了。

　　该行的路他已走完了。

　　该爱的人他已爱过了。

　　该守护的，他也已经守住了……

　　所以，

　　他这辈子，其实也已经够了。

　　人类的卑微与生俱来，然而是否伟大由自己决定。

　　直到最后的最后，

　　他的姓名无人知晓，但他的功绩将永世长存。

　　少女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理解对方话语里的意思。

　　“询问：是否中断救援？”

　　“是……”

　　“再次确认。”

　　“是……是……”

　　“拾荒者权限认证通过，K-99将继续执行原定任务。”

　　“……”

　　终于，他榨干了最后一丝力量。

　　视野逐渐变得黑暗。

　　朦胧中，他看见周围一片混乱，各种被损坏变形的物体在街道的地面上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它们升腾而起，把整个天空掩盖得无比昏暗。

　　而最终，又有一块璀璨的赤云在天际燃烧起来，光芒照射在远方的高楼大厦上，将它们扭曲成模糊的光与影。

　　在这幅堪称世界末日的画面里。

　　那道单薄的人影悄然转身，直接面向了那无数的可怕怪物。

　　【滋滋……】

　　【系统链接成功。】

　　【请问是否将离线资料发送至基地？】

　　那道冰冷的机械AI声再度响起。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命令着他去做某件事。

　　“是……”

　　这次，

　　他永久地闭上了双眼。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他的命运本就该如此平凡而又伟大。

　　【资料发送成功。】

　　【本次任务顺利完成，人类将铭记您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