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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想说说鹿的故事,一个向死而生的女人的故事。
鹿是我熟悉的一个姐姐,但我却无法准确地说出她的年龄。40多岁的人,有着60岁人的面容,80岁人的故事,历经生活诸多磨难,仍保有20岁人的热情,15岁人的天真。最重要的是,她一生直面死亡不少次,却仍旧坦然从容。
1.
先从鹿的出生说起吧。
鹿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若说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那还是太保守了。事实上,她出生前就已被奶奶认为犯了“偷梁换柱”的错。
当年,鹿那个盼孙心切的奶奶,看到儿媳的肚皮隆起,就慌不迭地请产婆到家,打了半斤烧酒,杀了一只肥鸡,殷切地让她判断儿媳肚里是男是女。那产婆喝得满面酡红,眼神迷离,脚步虚飘,但还知道主人想听什么答案。尽管那肚子在她的醉眼中,晃悠得跟一个沙袋没什么区别,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男娃,绝对是男娃!”
奶奶闻听大喜,而且深信不疑,立刻动手准备老虎帽、老虎鞋、一身的老虎披挂,掰着手指数日子,就等着她的小老虎孙子出生了。
生产的那天终于来到,可幻想中的小老虎却临阵逃脱,须眉变巾帼,产婆支支吾吾地告诉奶奶:“是个丫头。”
奶奶恨恨地将手帕甩到产婆脸上,就想动手打人:“你不是说小子吗?咋成了丫头?你还我孙子!”一旁帮忙的妇女见事不妙,急忙把她拉走——产妇脸色惨白躺在床上,还在鬼门关晃悠,没有产婆的全力以赴,怕会有三长两短。
谁知被人拉到屋外的奶奶又挣脱返回,这次的目标不再是产婆,而是那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女婴,“我叫你哭,我叫你闹,你赶走了我的孙子就能进我的家门?做梦呢你!”
她一边把女婴胡乱地用小被子裹住,一边大声叫儿子:“快点把这个小东西丢到水塘里去!”儿子一贯听她的话,这次却没有执行,低着头远远躲开了。
产婆被奶奶吓得大惊失色,伸手要夺回孩子:“老人家你疯啦,你这是要杀人!”
“一个女娃子也能叫人?”奶奶用厌恶的目光瞟了下女婴。谁知那女婴竟然不哭了,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奶奶。
奶奶有些发愣,趁这个机会,虚弱的妈妈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抢过了孩子,哆嗦着说:“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们不要我要!”
被妈妈搂在怀里的女婴,终于又哇哇大哭起来。奶奶一甩门出去了。
妈妈急切地问产婆:“我闺女全乎吗?没咋的吧?”
产婆赶紧检查孩子,然后就支支吾吾了:“没咋,就是多了点东西。”
“多了什么?”妈妈立刻紧张地问。
“多了一根手指,在大拇指外侧上。”产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这孩子是什么命啊?给她起名叫鹿吧。”半响后妈妈含着泪说。
她被起名为鹿,不是因为活泼机灵,是因为她的手像鹿长角一样多了手指,我们这里习惯叫这样的人为“鹿”。
但鹿毕竟活了下来。
2.
第二年,鹿的弟弟出生了。
肉嘟嘟粉嫩嫩的孩子,把奶奶喜欢得梦里都笑。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一样大的孩子都能走路了,这孩子还拖着一条腿在爬。到医院一看,是小儿麻痹症。这消息对于全家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弟弟的出生满足了奶奶抱孙子的愿望,同时也给奶奶带来更大的烦恼。烦闷是需要出口的,这个出口就开在了鹿身上。
奶奶说:“你这个臭丫头,也不开个好头,自己残疾就算了,连累你弟弟也残疾。”
鹿瞪大无辜的眼睛望着奶奶:“我没有残疾,我也想要弟弟好。”
奶奶坚持说:“没见过你这么黑心的丫头,自己不好,也不让弟弟好。”
鹿也再次瞪大无辜的眼睛望着奶奶:“我想让弟弟好,把我的命给他我都愿意!”
奶奶更加用白眼瞪她:“那你就换给他,让他有双好腿。”
这次鹿不说话了,6岁的她还真就去了村里的卫生院。她指着小推车里的弟弟,又指着自己的腿,对那个赤脚医生说:“伯伯,你把我的腿给我弟弟换上吧。”
只会看头疼脑热的赤脚医生听了鹿的话,觉得这孩子开的玩笑有点大了,就问:“为什么要换啊?再说这么大的手术我也做不了。”
鹿稚气然而坚决地说:“伯伯,你就给我俩换换吧。弟弟是男孩,他长大要干重活,还要娶媳妇,没有好腿不行。我俩换了腿,我奶就高兴了。”
赤脚医生听后收起了笑容,眼睛有点潮湿:“好闺女,那你怎么办?你没个好腿怎么走路?”
“我没啥。我架个拐杖慢慢走,走的时间长了哪里都能走到。”说着,还用一条腿跳了走。
医生不忍看这6岁孩子的眼睛,他掏出一块糖:“好孩子,伯伯没这能耐,搞不好会死人的,你回家吧。”
“我不怕死,你就试一试吧,我想让我弟好起来。”鹿拉着他的衣角哀求。
这时候奶奶进来了,一直跟在后面的奶奶看到了也听到了这些,她抹着眼泪拉起孙女说:“小孩子成天说啥死呀活的,跟我回家去!以后别再提你弟腿的事了。”
3.
十多年后鹿到了找对象的年龄。
家庭不好,身体稍微有残疾,让鹿在农村的婚姻市场大打折扣。要不然给的彩礼很少,要不然介绍的男方有各种残缺,妈妈很是为难,一宿一宿睡不着觉,鹿却和村里的陈广好上了。
陈广比鹿小三岁,长得清秀伶俐,肚子里有点墨水,算是有点本事,当大货司机给人拉货。按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可鹿妈不同意。她想让女儿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而陈广却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当年,陈广的养父母因为生不出男孩儿,怕绝了后,就从外地抱养来了陈广。鹿妈很在意这些:以后他会不会回老家认亲生父母?他要走了,那不把一家老小都带回去?
而陈广的母亲也不同意这门婚事。不过,她不是担心陈广回去找亲生父母,而是怕他不回去。
陈广的养父母后来又生了自己的儿子。有了亲生儿子,想法就多了,怕养子以后欺负亲生儿子,怕养子分走亲生儿子的家产。可是已经收养他了,又没地方送,就想等他大了,自觉自发自动消失。如果现在给他娶了亲,还不在这扎根一辈子?
陈广妈不同意,杀手锏就是不出一分钱的彩礼。鹿妈一听不给彩礼,就更不同意了。最后鹿和陈广请来了各自的家长,双双跪下,请求能成全他们。
鹿的母亲被闹得头疼,气愤愤地说:“你们想结婚也成,那就等我死了。”说着她掏出包里的农药就要喝。
鹿眼疾手快,赶紧夺过药瓶:“是女儿不孝,让妈生这么大的气,这药我喝!”说完,她一把拧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一旁的陈广大惊失色,赶紧抱起鹿就往外冲。
“这敌敌畏是剧毒,喝了就得死,抢救不过来的,你还要她干什么?”陈广的母亲一把拉住儿子。
“你还说?你还说?!都是你们逼她的!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陈广的眼睛通红,仿佛是一头发疯的豹子。
陈母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热闹的人有的找电动车,有的帮着扶起陈母,有的打120,院子里乱作一团。
小鹿爹急得一拍大腿,赶紧喊陈广:“你这实心眼的孩子,快把鹿放下!她没事,这瓶子里就是醋加上的红糖。”
陈广不信:“我眼看她喝了就倒下了,咋说是假药?”
“我咋知道?你看看不就明白了。”小鹿爹也是一脸的疑惑。
陈广赶紧低头看怀里的小鹿,那女子正偷着笑。
陈广问鹿:“你真的没事?”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可把我吓死了!万一那药是真的,你可就没命了。”
“我知道那是假的。”鹿说,“我爹制作假药的时候我都看见了。这些老人精还想骗我,还想试探咱俩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那我就将计就计,配合他们演下去呗!”
“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快把我吓死了。”陈广想起刚才的一幕就心有余悸。
小鹿一阵大笑:“我也借这个机会考验考验你。”
两家老人从此也就放手了。生死都阻拦不了,还能不叫他们结婚?
4.
婚后两个人跑长途。一起经风雨,辛苦赚钱,生儿育女,日子平静幸福了四年后,被一场车祸搅乱了。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黄昏,经过一个路口时,红灯刚刚转为绿灯,陈广快速启动了车,结果撞到了一个开三轮的老太太。夫妻二人也因为躲避撞到了旁边的树,满脸的血,几处骨折。
要治病,要赔偿,一下子就要几十万。
陈广躺在病床上,万念俱灰。小鹿说:“啥都没命金贵。咱俩死里逃生就是大幸运。也是咱的造化好,老太太只是受了点轻伤。该赔就赔,该借就借,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陈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是我太无能,连累了这个家。”
鹿拉着他的手:“没事,大不了咱从头再来。”
一切变卖后,又回到了一贫如洗的时候。甚至还不如从前,从前还没有那么多的债,还有个可以栖息的房子。
“妈,今天我们睡到哪儿?”
“妈,我饿了,我们去哪儿吃饭?”孩子们咬着手指头,抬头看着四下里包围来的黑暗,惶然地问。这是他们卖了房子后的第一个夜晚。
婆婆坚决不让他们一家进门,妈妈心软,早就和解,可是鹿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娘家。
大街上,三五成群的孩子有的追跑打闹,有的围着他们瞧热闹,他们瞪着大眼睛,脸上沾着污垢,有的还流着口水,都是学龄前儿童。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孩子就留给爷爷奶奶照顾。老人们要忙地里,还要看孩子,没有更多精力照看他们,就让孩子自然生长。
“如果办个幼儿园,这不都是现成的生源吗?”鹿看着他们,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她有办幼儿园的想法已经很久了,今天说出来,也是没路可走的原因。
丈夫大事小事都听她的,这次也不例外。他们迅速租了村西头最大最破败的院落,买了一些二手的滑梯桌椅等,将房子整理了一下做教室,在三里五村的喇叭里几通吆喝后,幼儿园就开张了。
他们收的费用很低,又是在村里,孩子们有了地方去,家长也安心了不少。
只是这些野猴子一样的孩子,出了圈的淘气,安抚了这个,又管束那个,还得做饭,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鹿从不喊累,给我打电话时,总是生动地说着各种孩子趣事。谁的屁股被滑梯刮破了,得修修梯子。谁午饭吃得太多撑吐了,以后包子里得少放肉。她在电话里哈哈笑着,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她的欢乐。
“你们怎么住?孩子怎么办?”我问。此时她的两个孩子已经上小学了。
“幼儿园前边是教室,后面是我们四口住的地方。白天不用管,晚上抽空了我就去后屋看看他俩。他们懂事,自己做作业,饿了先吃点剩饭。孩子磨练磨练好,大点就能给我俩做饭了。”她依然笑着说。
其实那时候因为车祸欠的债还很多。鹿和我聊天,从不说还要还多少钱,而是说,已经还了多少钱。
她用的是蚂蚁啃骨头的精神。
除了坚持办幼儿园,她得空就去窑厂搬砖,去地里给人摘棉花。半夜里做手工,绣十字绣。丈夫给人卸货,扛包,开车。几年来全家省吃俭用,没添过一件新衣服,过年才吃一顿饺子,终于还清了贷款。
5.
几年后,我又一次接到了她的电话。
“从今天开始,我要攒钱盖房子,给我儿子准备婚房。”她对我说。
“你自己都没住上过新房,一下子跳到了给儿子盖婚房,这有点离谱啊。”我取笑她。
“给他盖的房,也得有我住的。”鹿丝毫不怀疑自己能住上新房。
我赶紧让她打住。但凡她能顺畅点,老天爷就来考验她,这么多年我都怕了。
还真是怕啥来啥。此后不久,鹿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医生打来的。那医生带着南方口音说陈广得了胃癌,让家属赶紧过去一趟。
鹿当时就懵了,这几个月陈广一个人在南方跑车,每次打电话都说挺好的,也就今天上午说胃有些不舒服,想去医院查一查,怎么一查就查出了癌症呢?
等她急慌慌赶到医院见到陈广时,都不敢认识了,眼前这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搞的男人,是她的老陈吗?
“你咋病成了这样?咋就不早点告诉我?”她又心疼又生气,捶着床帮子喊。
老陈硬挤出一丝笑意,慌忙劝她:“低声点,低声点,还有其他病人。”
“你这辈子就知道为别人想,咋不为自己想想,你要是……”她说不下去了。
“谁说我不为自己想?这半天我躺在床上,想来想去,还真有遗憾。鹿,我想找到老家,我想知道,我爸我妈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们究竟为啥把我送走?”
鹿搂着陈广的头:“咱这就去找。”
听说鹿要给陈广找老家,亲朋好友街坊四邻都不赞成:“他糊涂你也糊涂啊,都病到这份上了,看病要紧,寻不寻亲有啥关系呢?就是乱花钱。”
“人活世上,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来处?自己的父母是谁?他可能日子不多了,我得帮他找到根。”
这以后他们的生活重心转向了寻亲,哪里有了信息就会赶过去,钱花了不少,答谢人家要花钱,车票住宿也花钱,却总是失望而归。
老陈很羞愧,都是因为自己寻亲花了那么多钱,还耽误了盖房子。
鹿说:“我们有住的地方呀,放心吧,早晚是要盖起房子的,没房子儿子咋娶媳妇?现在捡紧要的事办。”
要紧的事当然是寻亲。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北京电视台给他们打电话,说找到老陈的亲生母亲了,让他们到北京来做节目。
一家人欢欢喜喜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在电视台,陈广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那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山里女人,脸上沟壑纵横。说起当年的情况,她忍不住老泪纵横。
那时候刚刚离婚,孩子判给了她。她因为心眼小,想不开,精神受到刺激,三天两头想要寻死,自己都无法生活,更别说照顾孩子了。母亲看没有办法,就想把孩子送人,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同意了,后来恢复后发现孩子不见了,又发疯似的找。
这一卖就隔了千山万水,哪里还能找得到?
后来她又结了一次婚,因为有精神病婚姻维持没多久,就被人送了回来,独自一人住在那个小山村里。
老陈哭了,他这才知道亲生母亲比他还苦。他们把母亲接回了家。
不久老陈就走了。离世时他想念的人都在,他拉着鹿的手,走得很平静。
6.
老陈死了,鹿一下子瘦了十几斤。但生活还要继续,她还要继续盖房子。
攒了几年钱,始终不够。左邻右舍家的房子,一座座盖了起来,贴着瓷片,描绘着花儿、朵儿、壮丽山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鹿家的房子一直在计划中。
老房子越来越不行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可气的是,地面的老鼠洞还钻进雨。
房子无论如何要盖,钱少了就先盖简易房。鹿对孩子们说。
他们决定盖钢构搭成的简易房。这种房子优点突出,就是便宜。缺点也突出,冬天太冷,夏天太热。
“这算啥。夏天有电扇,冬天来个小太阳,都能过得去。”当我要借钱给她,让她建个好点的房子时,她说,“以后我儿子考上大学,到大城市工作,买房,就不住我的房子了,盖那么好也是浪费。”
盖房子时,邻居有空就来帮忙。有说有笑,热热闹闹,我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看了他们的视频。
对了,为了赚一些视频流量,鹿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分享到了网上。网友们有的感兴趣,有的不屑,还留言:过这样的日子,你还好意思发视频?
鹿反问:这日子有啥不好?
这还叫好?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你看过《活着》没?我觉得你就是女福贵。
《活着》我没功夫看。啥时候都得先活着,就算老天想要我死,我也得想办法活着。
看到她的这些留言,我由衷地笑了
这就是鹿,一个向死而生的女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她的脾气依然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