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刚过,麦粒盈而未满,爷爷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取出镰刀,在院角的磨刀石上霍霍地磨起来。
镰刃吐着火星,嗤嗤作响,一遍又一遍磨过后,刀刃锋利如冰。爷爷用手指轻试后,嘴角难得上扬,古铜色的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抬头看看天,眼神分明在说:麦子等不及了。
麦子确实等不及了,只几天工夫,垄间一片金黄。一棵棵麦穗芒刺支棱,清香四溢。俯仰间饱实的籽粒争先恐后地露出大半个身子,似乎在以自己的丰盈,期待着农人的抚摸和收获。
明月高悬,洒落一地清辉,风拂处,静寂的麦田簌簌作响,似无数细小的耳语。随着爷爷一声“开镰”的号令,我和哥哥姐姐们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劲头,如撒欢的雀儿,一头扎进这无边的金海。
镰刀挥舞处,麦秆发出“唰唰”的脆响,此起彼伏。我们一边收割,一边暗暗较劲,看谁割得快而干净。
麦芒钻进衣袖,刺得臂上微痒,汗水悄悄沁出,又被微凉的夜风拂去——镰刀挥动处,月光与麦浪都在为我们闪开一条路。
看着渐渐拉开的距离,打心眼里佩服哥哥姐姐们的手脚麻利。而真正的第一名,当属爷爷。因为,亮如白昼的夜色里,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身影,只留下一条狹长的通道,伸向远方。
星光渐稀,东方天际泛出一抹鱼肚白,我们却全然不知。待到太阳冒出地平线,那两百多米长的地头,我们已杀了个来回。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启明星亮起时,虽然落后很远,我这双笨拙的手,也开始了到头后的回返,想来,五六个小时会有的。
站定回望,身后一个个捆好的麦个整齐地卧在晨光中,如同酣眠的士兵。大片麦茬齐齐崭崭,如同被梳过一遍头。扯几个悬着晶莹露珠的麦穗在手中搓揉,吹去麩皮,吞进口中。一股麦香瞬间浸入肺腑,润了心田。
此时才觉出浑身酸胀,骨缝里像塞进了麦芒。但手抚着麦捆,粗糙的麦秆扎着掌心,那沉甸甸的实在感竟让疲累有了着落,累并快乐着,确是一种因果的必然。
归家的路被晨光铺得平坦。我们踩着泥土的柔软,一步一个脚印往回走。爷爷在前头背着镰刀,他的背影被朝阳拉得很长,投在刚收割过的土地上,如同一个沉默的犁尖。
偶尔回头,说上一言半语,加入我们累极却依旧兴奋地叽叽喳喳中,眼角的皱纹里,竟也盛满了平日里很难见到的喜悦。
想象着麦梱们静静卧在晒场上,只消几个晴好的日头,便能听见籽粒挣脱束缚的毕剥声,金灿灿的麦粒归仓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所有筋骨酸楚都悄然化入这收获的欢喜中。
是啊,庄稼人的希望并非悬于渺远的天边,它低垂在麦穗上,蜷卧于粮仓中,更沉甸甸地伏在我们的肩头上,扎根于握紧的拳头中。
芒种时节,挥镰割断的岂止是麦秆,那瞬间迸裂的,是大地深藏的生命力,也是一代又一代农人筋骨间熬出的真实信仰。
麦粒归仓,并非辛劳的终点——它只是土地又一次郑重地、将金黄如约交付于我们掌心,而人们就在这一次次的交付里,懂得了岁月的深长与慷慨。
每一粒粮食,都是大自然无言的教诲,提醒我们珍惜与感恩。收获的喜悦背后,是对土地更深的敬畏、对未来播种的更多憧憬。
岁月流转,四季更替,但庄稼人的脚步从未停歇,周而复始,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