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海玲拔掉耳机,下了车,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真好。
远嫌山无色,近方识青浓。经年归来,自然可以看见到以前没见过的风景。
“海玲!”
于诗欣脸型偏方,额头前留着一点刘海修饰,小马尾,两旁短发过耳,显得干练,略冷也清纯。
“姐。”于海玲笑得很灿烂,像太阳。
林荫路下,单车疾驶。
星期五的闹声总是很大,不是吗?
两姐妹欢声笑语,一辆小电炉飞一样,开在新铺的水泥路上。
突然,一阵警笛在后面响起。
“姐慢点。”于海玲回头,“让一下。”
于诗欣眼往左视镜瞥了一眼,微微右转车头向路边。
“出事了。”于诗欣皱眉,“这是村委的消防车。”
“希望别出大事。”于海玲看着前面的红色身影。
......
杨楸娜急匆匆地赶到蛋糕店,气喘吁吁。
一条黑色的烟尘正在飞向云端。底下是或救火或围观的人群,听说村委设立的消防车已经接到电话了。
她看见大哥提着水桶在跑动。
“哥!”
她喊了一声。
他没听到。
杨楸娜跑上去拉住了他。
“妈呢?!”
杨楸帆头也不回,“医院!”
他冲了上去,迈出左脚,右脚在后支撑。
偌大一桶水扑在跃动的火势上。
继续!
杨楸帆终于看了妹妹一眼,“去看着妈。”
这时,警笛声传来。
“让开!”有人冲人群喊道。
......
“你回去休息吧。”杨楸帆看了眼妹妹,“有我呢。”
所幸,一切还好。
杨楸娜应了一声,默默离开了房间。
杨楸帆看着床上熟睡的病人。
眉毛,发型,皱纹,嘴型。从没这样清晰过。
杨楸帆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来半张合照。
锯齿边缘暗藏着宿命。
杨楸帆的眼睛失焦,他突然发现合照上那人的容颜记不起了,真是奇怪,明明那么熟悉的。
方形黑框眼镜,那样的刘海,高挑身形,白皙皮肤,微挺的鼻子,嗯,还有灿烂的笑容。
可是为什么组合不起来?似乎只看得到一幅什么模糊画面的边缘部分。
高三毕业后,杨楸帆留在小镇,经营家里的蛋糕店。
在某种层面上,他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讲。他没去过电影院,没坐过高铁地铁,甚至只坐过两次长途汽车,一来一回。他爬山看日出,也试图在高海拔听外国广播,厌恶先发绿后转七彩最后变黑的河水让他钓不了鱼。
虽说有书,有网络,但只有那些敏锐,清晰的道德语言,对于他这样一个成长在陷入道德相对主义社会的青年产生过震撼,好像他还是一个浅薄的人。他渴望建立某种内在的秩序,却缺乏严格持续的精神训练,无法把一个具体的问题抽象化。有时他觉得生活太过无意义,这个无趣,那个无聊,他挣扎,可是他不会想到这在一些人看来却是无比安逸舒适。边缘让他敏锐、富有判断力,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它摧毁这种敏感与判断力,让其陷入喃喃自语的偏执。
他知道外面有世界,也忍不得向往,但他无有在这人间行动的勇气。
天塌下来总要有人顶着。
二
于海玲发现杨楸帆脸上有不少胡茬,脸上皮肤干燥,偏褐色的眼珠旁是丝缕状的血。
骑着单车乱晃时,她碰上了杨楸娜,一眼就认了出来。
杨楸娜推门进去的时候,杨楸帆趴在桌子上。
“起床啦,大猪。”杨楸娜推了兄长几下。
于海玲咯咯地笑了笑。
然后她注意到床上的人,只感觉被人推了一下。
“还好吗?”
杨楸帆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又用手揉了揉眼睛。
不是眼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楸帆问。
“嗯,两天前。”于海玲点点头,“放暑假了。”
“我带了点粥。”杨楸娜打断他们的寒暄。
......
夜晚。
杨楸帆和于海玲走在街上。
“这一年我经历了很多事。”
“嗯。”
“你呢?”
“一些风景,一些人。”
“镇里好多变化。”
“回来这两天我到处逛了逛,感觉有些隔阂感,疏离感。好像一下子陌生了。”
“是啊。就算是我在这里看着,还是不适应。”
“你知道吗,我以前喜欢你,现在不。”杨楸帆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惊悚的话。
“是吗?”于海玲吃惊这句话本身,也吃惊于他的直接。
“现在为什么不?”
于海玲追问,笑着说。
杨楸帆此刻能说出来,以她对他的了解,必然是真诚的,释然的,有些话想说的,不是矫情。
他往一边的草地上坐去。
从这可以看到一条小河以及万家灯火。
“从那之后我一直觉得爱情有层虚妄的外衣,就例如说,爱上一个人,你总是难以发现他的缺点,我们会不断说服自己。很多时候问一个人喜欢对方什么,他会答不上来,可能只是聊得来,有种精神慰藉和某种契合。当然,我也不是说一定应该要说出喜欢什么的具体事物,只是说我觉得很多时候都是一时火热。大概意思就是,所有的钟情都是见色起意,可能所有的喜欢都是一时冲动。”
“这种,可能称之为理性的东西会让你失去决绝。”于海玲试着去分析,“你,是不是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杨楸帆知道她这句话的真实含义确实不是什么酸绉绉,故弄玄虚的话。
“可以说,没有冲动就没有爱情啊。”
于海玲看着他的背,在光芒中显出深邃的黑。
不见底。
“很大程度上是这样吧。但我也得说,我还相信爱情。”
风轻轻拂动云卷云舒,还有什么好聊的呢?
“你记得青雨师哥和白早音师姐吗?他们分手了,我前阵子刚听说。”
“不会吧?”于海玲掩嘴。
“被喜欢是好事,但如果你不喜欢对方,那么心存感激,转身远离便是最好。学会如何离开是每个人都应该学会的技能。”
“太过思虑,就可能会拖泥带水,自造长痛。”
“我知道。”
“当我们在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杨楸帆认真地看着她。
“少来,”于海玲笑抽似地拍了他一下,“这经典一问我可没答案。”
三
于海玲没来由想起在那个毕业季之夜,教授对师哥师姐说的话。当时他正拿扩音器登高台,击大鼓朗诵九歌里的少司命。
“尽可能绽放自我和对世界的某种关怀,对自己国家历史保有某种温情和敬意,不断自省。”
“看世界,面众生,问自己。”
她出了门,是时候回校了。
车到了。
......
“你相信爱情变知己吗?”
杨楸帆看着水泥路上渐渐远去的车身,不知道是对谁发问。
车的前照灯像两柄剑刺破黑暗,然后又慢慢合二为一。最后,车身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个光点。几秒之间,划过如流星。
好快。
“你只是忘记了,而我记得。”
好像有另一个人格,另一种思想在风中回答。
可是答案在风中凌乱飘散了。
你听得到吗?
有个声音在呢喃,却被歌声盖过。
他转身,边哼歌,在浅浅发黄的草地上。
“今夜看到一颗流星,我想到了你,你曾想闯入另一个世界,一片我从未听闻的天地,我一直有些想知道,你是否已经成功。”
“今夜看到一颗流星,我想到了自己,是否我依然故我,是否我已变成你想要的我,是否我已迷失了或越过了,只有你看得到的界限?”
......
爱情最终会变成半亲情半爱情甚至纯亲情。但一个人可以没有爱情,绝不能没有友情,不然就是可悲的,残忍的。
而所有,都建立在袒露心扉上。爱情变知己,更要分享每一个夜晚。
有呢喃说答案在风中,你听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