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两首《钗头凤》,沈园就会湮灭在风尘深处。
一首是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初读这首词是在高二年级读书,王克选老师在黑板上手抄了这首词,深情讲述了陆游与唐琬的悲情故事:20岁就已诗名远著的陆游迎娶才女唐琬,郎情妾意,陆游一下子沉入温柔乡中,但唐琬却“着花甚迟”,陆游的母亲便命令休妻,陆游不肯,另筑室藏娇,无奈老夫人逼得太紧,又聘了新人,唐琬被迫离开陆游。故事没有讲完,已经有人唏嘘不已,但我那时懵懂,不甚了了。只是这首词是一入目便上了心,难以忘记。
陆游写这首词的时候正是他真正的失意之时:科举失利。因为与秦桧的孙子同科而名次高于秦孙,主考官和陆游便一同倒了霉。我们今天说这样的故事倒好象替陆游自豪,但当事人陆游却只有失意迷茫,回到家乡,去城南沈氏园林散心,突然有人送了一壶酒,问送酒人,正是唐琬。原来,唐琬与丈夫赵士程也正好来此游园,见陆游一人喝酒,经赵士程同意送去一壶黄酒,陆游一愣,盯着酒壶半天没有抬头,然后斟满酒杯,一饮而尽。内心的离离原上草,经酒点燃,燃烧成一墙的红酥手黄縢酒春色宫墙柳……
再见这首词便是在沈园的墙上。1997年我随二十多位语文老师同游绍兴,鲁迅与三味书屋之后当然便是沈园,那时的沈园只是一个圈起来的园子,堆了些风景,便什么也没有,但对于我,没有却才是有,那份荒凉与空阔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我独自站在空阔的沈园,哪怕是一阵微风,也会在我的脑海里掀起巨澜,引起全身的颤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那我们来此,又是为了什么?突然一道石墙兀立园之一侧,墙上正是两首《钗头凤》,大家熙攘着在诗碑前留影,然后把我和一位才女拉到一起,笑闹着拍了一张照片。后来照片洗了给我,照片上的我竟然是大笑的神情。
对不起陆游得很!
虽然人们习惯把陆游与唐琬悲剧的原因推到陆母的头上,但其实这是陆游自己的性格悲剧,纵观陆游一生,他都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游走:“早岁哪知世世间,中原北望气如山。”(《书愤》)头开得太顺,世故一浅,获得的常常便是落差。即便是62岁被任命为严州知州,他在临安等孝宗召见的时候,也在感慨“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临安春雨初霁》)。与那个“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真是判若两人。说到底,陆游是一个诗人,不是将军,更不懂政治。“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内心很清楚自己的感觉。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他的深情是真的,他的孝顺也是真的,他的欢乐是真的,他的悲伤也是真的。他只能感受,却无力选择。
传说陆母因梦见大宋才子秦观而生下儿子,于是就用秦观的字作儿子名,再把秦观的名改为儿子的字:秦观,名观,字少游;陆游,名游,字务观。陆母的美意是祝福呢,还是咒语?
绍兴没有陆游的故居,沈园中却有他的纪念馆,一个爱国诗人却因为爱情而被纪念,不知道陆游会怎么想。
好在他自己倒并不忌讳,每到沈园,都直抒胸臆:“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即使只是在梦中来到沈园,他也难掩深情:“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晚年的时候依然一往情深:“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可惜这些诗唐琬都看不到。唐琬送了酒,就回府了。后来看到了墙上陆逰的诗,她便提笔和了一首,这就是沈园双璧之另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写下这首词的第二年,唐琬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