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还在老家那边上学,骑自行车去姥娘家 也不过十几分钟,所以常常在周末的时候,两手空空地带着一张嘴就去投奔姥娘。
自己上小学时,姥娘已经七十余岁,身材瘦削,终年痨病,但体格相对来说却很不错。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动不动就去附近的小山坡上捡些干瘪小树枝,捆成一扎蹒跚着扛回来,扔进院子东边黑黝黝的小柴房里。
表皮凹凸却麦香清甜的微黄色大馒头,蒸起来很耗时。彼时我总喜欢和姥娘一起窝在逼仄拥堵的小柴房里,一边聊天一边等待美味出锅。柴火干燥至极,一点就着,焚烧后还有松油的清香,哔啪作响。烧啊烧啊,火苗越来越大,烟雾盈满了小柴房。也不知聊了多少遍她年幼时日本鬼子进村时的老黄历故事,姥娘回屋看了看时间,眯着眼睛笑着对期盼已久的我说,雪啊,行了。
刚出锅的大馒头,忍着烫小心翼翼地掰开来,甜兮兮的味道从里面那些蜂窝状的小孔里促不及待地钻出来,钻进鼻子里,钻进嘴巴里,钻进心里。
咬一口放嘴里,烫!嘘着吸着不肯放手,吹一吹,试试还有没有那么烫,稍微凉了一点,继续吃。
小西屋里有个紫金色的坛子,常年放在不见光很阴凉早已弃用的土炕上。姥娘拿了筷子,从里面捞出个裂纹斑斑的咸鸡蛋,又从门口墙边的大蒜串上揪一头大蒜,剥好了皮放我手里。
咸鸡蛋腌得久了,蛋白早已变成了微微的青色,一口咬下去,就是一个咸。但嘴劲再大一点直接咬到蛋黄的话,感觉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从小就没搞明白,为什么腌得久了的鸡蛋鸭蛋,蛋黄会变成黄油一样的东西,吃到嘴里粉粉的,香得恨不得咬掉舌头。
一大口馒头,一小口咸鸡蛋,用牙尖尖嗑一点大蒜,那时候才十来岁的我,和当时年龄也不大的小表姐,俩小屁孩居然都可以吃掉一整个成人巴掌大小的馒头。
后来,姥娘年事渐高,再也没力气和面揉馒头了。
我也因为外出上学工作,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骑着自行车,动不动就去姥娘那里讨要好吃的了。
有一年的有一天,妈妈说很久没去看姥娘了,趁着我在家,带上一大兜东西,骑着摩托车扭扭晃晃地就载我去了姥娘家。
刚走到姥娘家的后窗户那儿,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扯开了嗓子喊,姥娘,我来啦。
小柴房一如既往的黑黝黝,只是少了很多柴火,灶台也落满了灰尘,墙角的蜘蛛网经久没清理,已经结了好几层。
原来妈妈和姨妈们舅舅们,早已经不再让姥娘自己捡柴火生火做饭,正屋的小角落里,煤气灶、煤气罐、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姥娘很开心地张罗着要给我和妈妈做吃的。妈妈很无奈地一直说,早就吃过了,吃过了。
可姥娘似乎不为所动,依旧追着问我,雪啊,想吃啥?
妈妈似乎想让我也推辞,生怕姥娘累着,刚要给我使眼色,我就笑着说,姥娘,我想吃葱花饼啦。
姥娘颤巍巍地朝小院子里的菜园走去,慢慢弯下腰拔了几棵小葱。
小柴房明显是不能用了,那些仅存的柴火也似乎 是很久之前遗留下的。
小葱花切成细末,三个鸡蛋在大海碗里打散,一点盐巴,搅拌均匀,再去舀一点面粉,一边顺时针方向搅弄着,一边往大海碗里撒面粉。
再也没有小时候那般烟熏缭绕的柴火堆,煤气灶上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锅里的油烧得刚刚好。
刺啦啦的爆油声响起。
小葱花的清冽刺鼻,鸡蛋液的醇厚浓香,面粉将它们紧紧黏合在一起,被姥娘挥动着铁铲子摊成了边角不均匀的饼。
香啊,真香。
不同于我小时候最爱的大馒头咸鸡蛋小蒜瓣,那是一种很简单很纯粹的清香。这种香却带了更多油脂,厚重浓烈。
姥娘边烙饼边絮叨,无外乎张家长李家短,无外乎她的几个儿女,无外乎她院子里的小菜园和小黄狗。
终于出锅了,我端起来就夹了一筷子,烫!
趁着姥娘又出去的空档,妈妈说,该是不如咱们在电饼铛上自己烙的好吃?
我说,是啊,当然没那个好吃。
可是啊,妈妈,等你老了,我带着我的孩子回家看你时,不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会吃得很开心。
当你发现你只能靠尽可能多的好吃的来对孩子们示好时,作为孩子,即便是不爱吃,也一定不会拆穿你。
因为我们爱你啊。
很久没回老家,很久没见姥娘。
但回忆里那个烟熏缭绕的小柴房,大馒头,咸鸡蛋,小蒜瓣,葱花鸡蛋饼,一直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