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枯荣


01

南方某市的深秋依旧风和日丽、阳光可鞠。深切感受到秋意来临是在回长沙途中,高铁疾驰在京广线上的呼啸,站在列车车门边向外望去,干涸的田间屹立着刚被收割的稻茬,参差不齐,不时冒着焚烧稻杆的炊烟,掩盖着日光偷偷逃跑。

这种场景让你从拥挤的人潮一把拉出来,闻到了新鲜空气后的反而不适感,人的感受,往往就是那一个不经意的场景,刺中下怀。一岁一枯荣,时间的流逝并不可怕,只是显得苍白。

枯荣的感受各有体会,有李商隐的巴山夜雨,心中期望的欣欣向荣,现实抑此枯槁,这是时空中体现的枯荣。在《天龙八部》里的枯荣大师,整部小说只出场一次,却十分出色,“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这是枯荣大师所参枯禅的来历,金庸笔下的枯荣大师修习禅功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处变不惊,但面对吐蕃鸠摩智前来抢夺皇家绝学《六脉神剑》剑谱之时,毅然出世与其周旋,最后用一阳指内力逼得剑谱烧为灰烬。从心境上来看,百年孤寂,已然枯素,但在处事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尽是峥嵘,所以枯荣大师只是半枯半荣,传说中的非枯非荣,他到底是修不到这一层的。

如流水一般,四季流转,无所谓枯萎,亦无所谓繁荣,如同流水蒸发成白气,升上天空化而成云,云再成雨落下,流入了溪涧,周而复始,往复循环。这种意义上的枯荣实在太难了,人有生老病死、心有喜怒哀乐,有尽兴之时,有悲鸣之日,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气风发,有“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无可奈何。凡人的生活,起伏跌宕,如流水般非枯非荣的从容,大抵是一种设想罢了。

所以,枯荣有致更贴近生活,如枯如素槁,如欣欣向荣。而一岁一枯荣,本是白居易对古原野草的描绘,古原野草繁茂,年年岁岁,枯萎了又繁荣。四季的更替,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春夏枝头的抽芽,树尖的冒绿,秋叶瑟瑟静美,寒冬白雪皑皑。泾渭分明,枯荣有致,这种是人间烟火里的枯荣。


02

下高铁做完核酸,赶到老宅已然是下午两点多,深秋的湘北已算不上热,但阳光依旧黄澄炙烤,空气中是一股干丝丝的燥,自来水铁管支棱起来的棚架搭在水泥坪中纹丝不动,黄绿的旗帜斜歪倒在秸秆旁毫无生气,只有黄绿的底纸上醮满厚重的墨渍,几个大字力透纸背的行书随底下剪出的纹饰飘来走去。焚烧纸钱的烟,围堆秸秆的火,随着干燥的空气腾升,门前干涸的池塘里游弋的鸭群也时不时嘎嘎作响。

门可罗雀的老宅在我回来之前已然热闹起来,以至于地下昨夜残存的鞭炮纸屑还躺在角落里。脸上布满沟壑的老者带着未解下的草帽,坐在走廊旁吧嗒吧嗒的抽着烟,领家帮忙的叔正用锄头在地坪旁结板的土地上锄下早已枯死的草植。弥漫的烟草,随风的尘土,鞭炮的硝烟,随着落日渐沉,轻飘的抬升。

橘黄的落日落尽玉池山后,洁白的月色挂在影珠山尖,日落月升,暮色四合后,邻居陆续来临,反复的跪迎与开烟,带着几句简短的寒暄。架在屋檐下的高音喇叭在月色下播出的哀乐显得愈加低沉,灵堂前的香烛在赓续后留下厚厚一层香灰与一滩烛渍,糊在起壳土墙上的白底挽联也在秋风的扫荡下飘离。

一夜未眠后到深夜丑时,万籁寂静,只有堂中水晶棺的压缩机在嗡嗡作响。往事历历在目,就如老宅在岁月下的风雨沧桑一帧一帧回放,浅眠的睡意就在后脑勺靠着土墙中度过一晚。

湘北的清晨来的特别早,五点多的晨曦是在感受到冷中醒来,上完一炷香又往复如昨日的琐碎。

四方桌上横竖躺着红纸、白纸拟写好的各种司碟、祭文,老道士枯瘦的鼻梁上架着镜面磨花的老花镜,熏黄颤巍的手中毛笔轻刮墨碟,笔下的小楷还在连绵不停的耕耘。各种菩萨的画像、堂中静置的鼓乐、司礼仪式的法器,仿佛都在娴熟中诉说着庄重与严肃。

仪式开始后更是无尽的起跪与绕灵,这是从小逢上这种仪式便耳濡目染的流程,只是鼓乐的敲击、唢呐的穿刺、道士颂文的悲怆,一次一次让你在冥想与现实中游离。鼻腔里充溺的是祭文香烛焚烧的熏烟,和风中带来不远处田间秋收后稻谷的秋香,糅杂溢满整个杂乱的下丘脑。

漆黑的棺材、洁白的石灰、坪前摆放鲜红的龙杠,在午夜转棺中这些对比鲜明的色泽直冲眼球,在石灰盖满扫平后写下四个字后,棺盖齐整的盖上落钉。这时前日抽烟的老人还在和人们高谈论阔吉地的堪舆;麻将桌上的男人兴致正浓的在开疆扩土;闲谈的妇女喝着茶;玩耍的孩童早已在老人的怀中睡去,月光依旧温柔,白银撒撒的盖满这个村落。

竖日一早,在浓密的鞭炮中走向山林,蒸腾的硫硝弥漫了整个老宅,盖满了整个山岗,渐渐的溢向空中,直至被风稀释,许久才淡淡散去。


03

所有的失去都不可商量的失去,枯木既然不能逢春,不如一把火痛快的化为灰烬。可,是这样吗?

有时候了解一个亲人还不及一个路人。

我看到她时,从苍老开始,到更苍老结束。

她看到我时,从懵懂开始,到还未有成绩结束。

这是一段不相称的旅程,我们鲜有机会走进彼此的内心,唯有听从基因的召唤,在夕阳下剪成两个剪影。

人如草木长,一岁一枯荣。肉体和精神,都有一部分死去,又有一部分新的长出来,死去的是肉体,长出的是怀念。

人生枯荣的影子拉的很长,所以人生的变量特别大,需要足够的敏感,才能听见窗外的虫鸣,看见灯下的孤影,捕捉到流星的稍纵即逝;可又需要足够的钝感,才能抵御日渐消瘦的梦境,日渐荒芜的月影。

清代学者王永彬在《围炉夜话》里写道:草春荣而冬枯,至于极枯,则又生矣。就如秋收冬藏,离去的已去向远方,总会化成一缕象征的纪念行走在未来的路上。野草枯萎,化为灰烬,可春风拂面,又能带来劲草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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