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炉,又给你哥送饭来呀?”
“是呀,牛哥好,刀哥好,你们都吃啦”
“吃啦吃啦,你哥在里头忙呢,快去快去。”
蹲在窑里休息的汉子们,一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声,便知道那小小的人儿又来了。
炎夏里开炉烧陶是件苦差事,热啊,热得人恨不得脱去一层皮。毒日头热炉子,想想就要命。唯有每天中午准时想起的铃铛声,在人心里莫名扇过一丝清凉。工坊里的人都喜欢这孩子,爱笑嘴又甜。一身灰白的粗布裙衫总是干干净净,一蹭一跳像只小兔子,手腕上红线拴住一个金铃铛,亮澄澄,响当当,一见就欢喜。
“哥哥!哥哥!”人未到,声音已到面前,忙着装窑的宋逸从窑里探出汗水涟涟的脸,大声说:“外头等我,这里太热。”
春炉是从来不肯听这话的,挽着小篮子坐在离哥哥最近的地方,她是从来不会热,不会出汗的。宋逸拗不过她,只得加快速度。装窑很关键,陶坯的摆放位置大有讲究,稍有参差,受火不匀,便容易出次品。工坊里手艺最好的匠人就是宋逸,他是老宋头的独子,传承了亲爹的手艺,有过之而无不及。经他的手烧出来的陶器,从不愁销路,连宫中的御用工匠都自叹不如。石尤村的工坊,名声越来越响。
众人都知道宋逸极宠这个妹妹,她手上的金铃价值不菲,是他攒了许久的工钱,趁运货去咸阳的机会,千里迢迢买来送她的。他还特意让人在上面刻了字,一面是“春炉”,一面是“宋逸”。
两兄妹感情很深,宋逸虽自山里生,却多了趣味和风雅。春炉顽皮但不吵闹。两兄妹一个如茶叶清淡,一个去陶器冰凉却有温度。
春炉摇了摇金铃铛。十年前的今天,她蜷缩在宋家门口,她像一条狼狈的小狗,被抛弃在瓢泼大雨中。宋逸将她抱进屋里,从此,宋逸和他跛脚的老爹多了个没有血缘的亲人。收留她的当天,宋逸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村里的石桥上,冒出一座炉火熊熊的陶窑,一个白生生看不清脸的小丫头自那炉中跳出,拉着他的手跑呀跑……这便是春炉名字的由来。
春炉好看又聪明,教她识字,一遍足够,她记性太好。最难得的是,她对欣赏及制作陶器有先天的悟性。有一次进城,她挑中了一只普普通通的陶器,卖掉后解决了他们两年的温饱。吃罢饭,宋逸说:“春炉,我得去接你阿芷姐姐,晚上不能回来吃饭了”。他笑着摸摸春炉的头。
“哦”。春炉的动作在听到“阿芷”两字后慢了两拍。阿芷姐姐,很快就会变成阿芷嫂子吧。她与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村里人都这样说。阿芷与宋逸,是自小就订的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直到宋逸十岁那年,阿芷的父亲外出做生意,阿芷一家才不得不暂时离开石尤村。两年前,阿芷父亲病逝,她母亲带着回到石尤村,也是为了履行当年的婚约。
那天,宋逸兴高采烈地带着阿芷回家。春炉正在帮老宋头指点,一回头,看到一个仙女似的女子,柔弱地站在面前。阿芷对宋逸好,对老宋头好,对春炉也好。她的女红无人能及,有她在,宋逸不愁没穿的,模样,脾性,样样都好。真是老天开了眼,老宋头已经选好了日子。今年年底,把阿芷娶过门。
自阿芷出现后,夏天的院子里,从两人变成了三人,阿芷沏茶,宋逸品茶,春炉也品茶。春炉一口气喝完一杯茶,打着哈欠回了房间,走到门口,回头望了望月下欢笑的量人,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不会喝茶,她不是人,是妖。她没有味觉,自然不会与二人有共同语言。很久以后,春炉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妒忌。她不止一次听到宋逸和阿芷关于未来的规划,宋逸和阿芷把钱存在一个陶猪里面,那里面……装的是他们的小日子吧。哥哥很快会儿女绕膝,有一个自己的,完整的,幸福的家……
第二天,宋逸和阿芷去咸阳送货。翌日午后,宋逸携着阿芷回来了,春炉听到铃铛声,心下一沉,急忙出门迎接。果不其然,阿芷手腕上戴了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金铃。阿芷笑道:“我让他不买,他不听我的这个可贵了。”宋逸摸摸春炉的头说:“以后家里有两个铃铛,多热闹啊”
春炉不语,走进自己房间,把铃铛摘下放在衣柜底层,她不想戴了,两个铃铛一起响,未免太吵了。
第二天是河灯节,可热闹了。不知为何,春炉的右眼一夜之间长了个红色胎记,形状像一只手,遮住了右眼,像是刻意挡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