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詩人應約為廣州博物館所編《廣州舊影》作序,稿成而睹舊照,勾起少時舊事,深有所感,於是揮筆疾書,得詞八闋。是年,詩人74歲——
每次阅读这组词,都不免心弦颤动,禁不住愀然而思、慨然而叹,既感于物事,更感于人情。城市的变迁固然巨大,人事更是匆匆。数十年亦如一瞬,当中多少故事远去了!
诗人写少时就读于城北越秀山脚市立第一中学每日必登百步梯;写与邻街小友常在中山纪念堂华表石基上夜卧至宵深。又写在小北宝汉茶寮一带钓青蛙、在西场广雅书院附近捉蟛蜞、在越秀山镇海楼头仰望星空……
这组词固然首先是作为纯粹的诗词阅读。飘渺的日常生活旧事,在诗人笔下幻化成为诗境与诗章。在这里,“苍崖鸟啭”的越秀山麓,“野风吹梦”的纪念堂前,“柳堤日暖”的城西梦影,无论当中蕴涵多少沧桑幻变,都以诗的形式化作某种艺术审美,化作饱含无尽人生况味的艺术抒情!或许可以说,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旧事,本身就是诗。
这组词也可作为某种个人生活史来阅读。在词中,你看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城市少年,钓青蛙、捉蟛蜞、求蚱蜢,活泼好动充满稚气。同时你看到,这少年又是多么聪颖好学,他就读于市立第一中学,据知那是以优秀成绩在众多报考者中考取入读的;他常登越秀山,喜欢仰望星空,倾情于故侯城,熟知镇海楼头的李棣华名联:“万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星,目空今古;五百年故侯安在?祇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他时常到千年古刹六榕寺,抄取寺中碑文对联。将这些朦胧碎片组合起来,似可构成一个稍稍接近完整的生活画面。日后诗人所以成为诗人,似乎于此已可看到些端倪。然而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生活,它的轨迹,遥远而又切近。
其实,这组词还可作为某种角度的城市变迁史来阅读。诗人写的是上个世纪30年代广州生活。词中可见,今日繁闹的小北一带那时仍是芥兰畦圃、农家屋舍所在;今日城坊稠密的荔湾西场那时尚属河塘河涌之地。还有,词中述及的城北越秀山,是广州城市重要历史演变的见证,明洪武十三年(1380),永嘉侯朱亮祖将宋代东、西、中三城打通连成一片,又向北边扩展城市,将城墙跨到越秀山上。为了表达明帝国威镇海疆之意,他在越秀山上建造了镇海楼。而这越秀山,又是上个世纪20—30年代最终成形的广州城市中轴线的起点。尤其是,词中说诗人少时曾随父到过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江中小岛海珠石上。旧时广州城下珠江水道自东向西依次分布着海印石、海珠石和浮丘石三个小岛,其中海珠石就位于今海珠南路以东一带。据考海珠石原来偏于南岸,只是由于北岸的淤积速度远快于南岸,才使其逐渐接近北岸。1931年修筑珠江堤岸时,海珠石最终与北岸连成一片。在今日高楼密集、车水马龙的沿江路上,实在很难想象旧时小岛的景象。而诗人则为我们留下了此岛消失前夕的生动记述。
然而,在我来说,这组词最重要的是通过上述不同角度的阅读,最终让我们读出关于人生的启示与感慨。岁月会改变一切,城市就是无数人与无数事的流逝,当中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长驻的。钓青蛙、捉蟛蜞的旧事消逝了,曾经如此缅怀童年并且写出如此漂亮诗词的诗人也离去了,就如同这城中无数人与事的默默消逝。即使我们此刻参与其中的正在发生的故事,不久也将无可避免成为虚无缥缈的旧事——几多旧事,一丝惆怅,这就是人生在世的普遍状态与本质。
阅读此组词还会有一种“父辈之城”与“我辈之城”相互投射的怆然:父辈当年夜卧于中山纪念堂华表柱石基上,“野风吹梦到深宵”,如今,这石基依然在那里;父辈当年曾随父登岛,“海珠石上我曾来”,如今,海珠石岛早已因填海而消失。这是一种恍若眼前却已隔世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战栗——某种洞悉生命本质的岁月的战栗。
噢,“苍崖鸟啭到而今”……
(写于流花湖畔)
■《浣溪沙八阕》见《对庐诗词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9月第1版P.176)/《对庐诗文集》上册(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第1版P.173)
■ 对庐部分作品扩展阅读:《对庐诗词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对庐诗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三册)、《广东名胜记》(香港上海书局1966)、《岭南古今录》(香港上海书局1984/广东人民出版社岭南文库1992)、《苏轼诗选》(香港三联书店1986 / 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台湾远流出版1988)、《黄花岗》(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
【下期预告 :《赏读对庐(11): 獨倚秋風憶故人——与孔凡章先生寄贈、酬和律詩三首》
2017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