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开始

这是一场沉寂的大梦，只等被料峭的春风刮醒。沉默的、寡言的、怯懦的灵魂，她信仰的不是爱情，爱情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腐烂枯叶，她执着的与狂热的是充盈明亮的人生——我不曾拥有的，我所向往的，你为我打开的新世界；我逃离的，我恐惧的，我无力反抗的日复一日的无声世界；我在日光下所捕的风，变成我往后日子里永远的忙音过耳。

可是，春日尽，衣衫薄，来日方长。

【你看，世界的开始，是裂了一道小口，有光照进来。】

顾希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上，夏天日中的太阳炙烤得窗外的车水马龙都似乎在眼前出现了轻微的变形，顾希的头轻轻抵在车窗上，昏昏欲睡。她在这种人群紧密气息浑浊的交通工具上总是难于保持清醒，只要呆在上面的时间超过十五分钟她都会不自觉的眯一会。有一次与朋友约好去市中心的海洋馆，一个小时的车程因为交通堵塞延长到两个小时，那次她为了方便观看鱼群戴上了隐形眼镜，随后她体会到那种在绵长且厚重的睡意里却不能闭上眼睛的辛苦——精神迷离，周围一切声音变得缓慢而飘忽，时强时弱，眼前的影像也随着半闭半睁的眼睑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电视机，画面跳帧的时刻就出现大片大片模糊的雪花，而她的思维在拥挤的车厢里像伸手够不着车上护栏的小矮人，随着车停车驶在人群里为人鱼肉的被任意挤压推搡。顾希从此以后对隐形眼镜敬谢不敏。

而现在顾希在去市中心的图书馆的路上。这一趟车程是每个星期都会发生的，顾希习惯每个星期六去一趟T市的图书馆，图书馆离学校并不太远，单程次半小时的车程顾希还可以接受。顾希的学校是T市的一座普通师范大学，在T市内并不算名校，但也号称具有百年的校史，T市内提到它所有人都能大概指出它的方位，这种情况一是因为T市本就不大，开车半天的功夫就能环城市线绕一圈，二来学校有个特点，大学的四周是一片高大浓密的银杏树林，学校正门口是一棵百年银杏，枝桠茂密，树冠如云，校内也遍植常青的松柏和香樟，春夏时节远远望去，房屋都被埋在郁郁葱葱下，如同罩了一层翡翠，十分醒目。然而也有个问题，学校近些年一直忙于扩建分校区，本校区图书馆里的存书总是用来八方支援，弄得零零散散，再加上图书馆贯于保持建校时的古香古色，久年不动，大部分设施都显得有些久远，馆内坐位也十分有限，每逢学校大考之前图书馆里每个角落都是蜷缩着背书的学生，找书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踩到。所以顾希如有需要，更习惯去市内的图书馆。

她在走走停停的车上靠着车窗昏昏沉沉也算得上惬意，只是公车突然“嗞——”的一个大刹车，车上的乘客都被跌得一个踉跄，因为惯性被迫摩肩接踵前胸贴后背的挤在一处，紧密得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顾希被这个到站前的猛然刹车摇得清醒了些，车厢里也如梦初醒般的漏出几声低哑细微的咒骂，随着进入车厢的新人流，公车上的人都迟缓又不耐的向车尾挪了一小步。顾希无意识的瞄了一眼打开的车门，刹时间她的眼神变得清明起来——她看见了苏在安。

像是有光照进来，苏在安站在熙攘的人群里，高挑明净，眉眼温和，脸上没有挤公交的人通常带有的焦躁与不耐，随着人流上车，被人推搡了也只是不着痕迹的避开，这么逼仄的环境里他还有闲余伸手扶住身边被挤得不稳的妇人，妇人有些气急败坏，正想不分青红皂白向他发火，但转身看见苏在安后却怔怔的没说话，随后有些不自然的朝他道谢。苏在安眉眼稍弯，笑容里柔和四溢，整个人干干净净，像一块通透而细腻玉石，线条温润。顾希望着车厢里的苏在安，他扶着护栏，身形颀长，总保持着一种不自觉的笔挺，她无声地笑起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而苏在安，你总是惊人的扎眼。

顾希将自己隐蔽在拥挤的人群里，背脊贴着座椅背，尽量让自己蜷缩在位置上，她与苏在安之间隔着两三个人，顾希压低自己藏在这些人身后，她不想现在就让苏在安发现她，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有些神经质，如同躲在丛林中伏猎的豹，她默默观察苏在安，苏在安面朝着车窗站着，肤色较白，穿着浅色短袖衬衫，显得他人极为清爽，发梢底下的衣领都特别干净，这么热的夏天，他整个人却好像不带一丝汗气，视线往上便看见他手腕处的一款皮质表带的手表，表盘精细，手拉着吊环，手肘随着车子行驶小幅度的左右摆动，明明这么拥挤的车厢但他似乎总能与周围的人群保持一丁点儿距离，身上不沾染其他人的气息，而即便这样也不显突兀，反而十分自然，有礼有节的样子。顾希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从很久之前苏在安就是这种模样，身上总是流窜着一种温暖的气流，眼神柔和，笑起来带着让人无声的暖意，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不自觉的变得安静和温顺，似乎从未与人红过脸，也没有什么能触怒他，他像竹林里听风落棋的居士，温和从容，衣衫广袖里都是低哑的风。

一颗汗珠从额头顺着顾希的眉毛流到她的脸颊上，顾希回过神抬手擦了擦汗。她眯起眼睛，眼神停在苏在安的脸上，她想仔细看看他脸上的情绪，她想知道这个人是否情绪也一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和煦如风，或者他脸上的笑容是假装出来的，就像她平日里假装安静和顺一样，她盯着他每一丝表情，想找出他真实的罅隙，但是她失败了。眼前的少年似乎就是晨光一样的人，他就是这样不动气，不丑恶，明亮又美好，于是顾希皱起眉头，几乎急躁了起来，这一刻她迫切的想知道他有什么弱点，仿佛这样她才有一个把柄，一个她之于他是特别的，把柄。

苏在安似乎感觉到什么，他侧过头，视线不期然与顾希的交错在一起。

他又笑起来，眼睛里带着欣喜，天际明亮，心无芥蒂。

“顾希，你怎么也在这里？”

顾希也笑起来。

“嗯，我去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