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可是弗央人?”
若离若有所思地凝着盏中沉美的“景色”,眼中映出的碧波正如夜阑风中熠熠摇曳的青火。
“我不知~”
“公主……如何发此问?”
芪娴垂眸莞尔一笑,那笑中却莫名带着丝缕神秘莫测的味道。
“这段时间……在我身旁发生了太多蹊跷的事。我……无法解释。”
若离顿了下,垂下眸抿抿唇:
“但仿佛……这些年来……仿佛当真有一只手……它在帮弗央!——我不知它是怎么做到的!——但契凌和藩北的盟约毁了,肖贵妃逐渐失势了,来自弗央的莲妃又取而代之得了权……这一切的局势扭转和事端发生绝非一人一卒能完成!”
“这让我不得不猜测……”那清润的眸波不知觉躲避着芪娴的双眼,“它——与你们有关。”
“除了你们,我无法想象谁还有这个能力将手伸到父王身边甚至不惜触怒龙颜!”
此时此刻,小姑娘凝视着芪娴瞳孔的眼神忽而如星空般深邃。此时此刻,她仿佛忽而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切当真如徐振所说的“都有个解释”!此时此刻,她是那么渴望芪娴的答案为“是”,让自己心头的大石早点落地;可又莫名的,她更希望她愤懑而严肃地望着自己直言一句“无稽之谈!”
“这些事情我们确有参与。”
不料芪娴毫不避讳。却见她不慌不忙取来空盏,为自己续了盏上好的热茶,那轻柔的水柱一如她轻柔的嗓音,击在盏底另有一种别致的韵律。
“但是否像你说的那般曾离间契凌与藩北,我自无法知晓公的用意。”
“在阁子里,我们只管依令行事便好。”
“至于其他的……也无权过问。”
美人轻拂袖,那盏稳稳落于小丫头面前,里面晶莹剔透的茶浆映着红烛的白焰闪出粼粼波光。
“依令行事?他曾作何令?”
若离不知今日芪娴忽而寻自己夜谈究竟为何,亦不知她那讳莫如深的眼神中蕴藏的究竟是悔不当初还是恩怀感念……莫名的,她感知到,她或真正想让自己伸出手来救她脱离苦海……可转瞬一念,她又依稀觉得她眼中那理想的“救赎”抑或远非自己理解的那般纯粹而简单……
“他令祁兰引你入祁连宫,借机让你知晓了肖晴落与离显皇后当年的恩怨,可我们其实并未指望着契凌和藩北多年的盟约能因你这小丫头而断。”
芪娴的余光逐渐望向宁静的窗边那遥远而狡黠的月亮,她未曾想到今时今日这小丫头经历了种种战场磨难竟如换了个人一般杳然不似先前所见!
……仿佛多了些许戾气,又仿佛少了些许忌惮。
……那是千万坎坷未曾磨平反而愈磨愈烈的戾气,那是这平淡无奇的岁月本不该有却又无端滋生却又无法磨灭的忌惮。
“可是……我找上祁兰,只因一块血玉。她成日躲在那角落,却又怎是有心引我去的?”
小姑娘仍不依不饶盯着那月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目光。可莫名的,从那深邃的光影中,她竟越来越看不清了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躲在角落是为避开你父皇的耳目。那血玉本是祁兰送给弗央的~自这物什一出现,祁兰便以为是阁子派了人来在外督着,因而未敢忤逆公之意。”
“可那血玉……”
“后来如何成了母后的配饰?”
“公……又是如何得到的那块玉?”
“他遣来送玉的人……又是如何恰巧碰上我被五姐持刀相逼从而以搭救之名顺而遗下那块玉?
“他……又如何料定我……一定会去找祁兰?”
一时间,若离脑中乱作一团。她隐隐感知到公仿佛一直在利用着自己来控制早已不受约束的祁兰,芪娴口中的点滴仿佛将过去的一切轨迹都解释得毫无破绽!可莫名的一切都太巧了!——巧到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曾是真真切切在自己身边存在过的一般!
然而,面对小姑娘围追堵截式的层层逼问,芪娴却忽而沉默了。
此时的她竟一时不知了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有些话,她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去说。有些事,她愿做,却又不知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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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那深沉而柔和的目光又一次向若离身后漆黑一片的窗棂望去。那涂满彩漆的窗棂间如今却只剩了无尽的空洞与黑暗,仿佛永远看不到边缘。
“他……还发了何令?”
断了思绪的芪娴闻声,惶然回眸,一帘惊鸿眼转瞬而逝。却见小丫头仍目光炯炯。
“趁肖晴落去探你时,他遣我随便寻了个宫女。”
“寻宫女作甚?”
“给枫泾小殿下传句话~”
芪娴垂眸沉思良久,只得据实坦言。那表情却似被逼之下极不情愿。
“所以……你们早就料到……枫泾会耐不住好奇引肖贵妃出去……?”
“所以……也在你们意料之中,我也跟了去?!”
“所以!是你们让我亲眼看到肖晴落被藩锦割舌的场面,引我将其罪行搬上大殿断其后路?!”
“你们……利用我?!”
不知觉,小姑娘的眼眶已然泛红,声音亦开始不由控制地颤抖。此时此刻,胸中唯剩了一阵接一阵难以描绘的震惊与心痛!一时间,无尽的恐惧与愤恨在脑中交织杂糅,仿佛从前那一切信任的、该信的、从未曾怀疑的,都瞬间化为片片虚妄的泡影!
而自己,如今便置身于这无边的泡影之中——辨不清黑白,辨不清真伪,辨不清虚实,辨不清去路归路,亦辨不清往世今生。
“你们借我的手……杀藩锦……弑祁兰?!”
“是你们引我一次次加深恨意!……是你们激我上殿毁了大哥和藩锦的婚约?是你们让我一朝之间凭一己之言送走了两条人命?!……你可知这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我可曾有一刻安眠?!……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藩锦和祁兰血淋淋的身影站在面前!她们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我……”
“一直看着我……!”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我怕她们不原谅我!我怕那些鬼魂日日夜夜缠着我!”
“我好后悔!……我后悔当年错信了你们!”
此时此刻,冥灵似的眼中已滚滚翻涌起不知何时泛起的潋滟波澜。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未解!可又不知如何去解!她企图从芪娴身上获知哪怕一丝一毫的答案!可转念间又莫名地感知到,那只是徒劳。
却见芪娴垂眸沉思半晌,犹豫再三方才轻轻启唇:
“祁兰……她是个意外。”
从她微微动容的眸中,若离仿佛看到了这话背后更深一层的含义:
或许,不仅她的死是个意外……就连她这个人的存在——对整个阁子来说——都是个意外!
此时此刻,芪娴复杂的眼神仿佛会说话般,不间断地向若离无声传达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讯息。她不知自己的猜测和判断是对是错!也不知自己是否当真能理解她的每句话和每个细腻的眼神!只是在这一刻,她莫名相信着自己那第一直觉判断是对的!
“彩蝶遇刺那晚,公命祁兰持弓箭前来护你,却不料被陛下看到。”
“最后,是陛下……在放箭的刹那拨了弓。”
芪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仿佛和缓平稳地叙述着一个岁月静好的故事一般。
“父皇没有理由杀采菊!”
若离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别过头去,她不愿让芪娴看到自己红肿的眼角倏然落下一颗豆大的泪滴。
“他不允许你身旁有阁子的人。”
“别忘了,采菊……最初……是秦陌寒送来的。”
一时间,晶莹的泪珠忽如决堤之泉夺眶而出……若离不知此刻心中作何感受!只是好难受、好难受,如鲠在喉,而在这之外,又莫名有种难言的酸涩与愧疚:
采菊对秦陌寒的忠诚与感恩班班可考,可最终却也正是这个她最崇敬的人辗转断送了她的一生……
只可叹……红颜多薄命。
只可惜,一切源于始,归于终……
……循环往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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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祁兰可曾被罚?”
小姑娘强忍下胸中迸发的伤悲,以一种混杂着质疑与陌生的神色凝望着烛树对面的她。
虽然祁兰有归从之意,但父皇的手段若离再清楚不过。她更知晓无论怎样、也无论祁兰是否当真背叛阁子归顺朝廷,她只会也只能是那个人暂时用以与“公”博弈顺而制衡朝野的工具。
然而当晚,宫中却一如往常般安静。除了采菊的死,仿佛无任何事发生。
“据祁兰事后所说……陛下只是拨了弓,将本指向刺客的箭射向采菊。但之后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我们猜测,陛下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至少这说明,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芪娴的眼神忽而变得谨慎而肃穆,此时她的身影在若离眼中却愈发显得遥远而模糊。莫名的,她开始恐惧这个女人——这个似曾相识的温柔似水的女人!——并非因她借了楚樱亡魂的面颜,只是她和那个永远摸不清的“他”太像了!
——他们藏着关乎自己的秘密,却从不告诉自己。
“‘本指向刺客’?”小丫头脸上现出一瞬讽笑,“当时已经无了刺客~禁苑只有我和采菊。”
“公下的令……究竟是救我,还是杀我?!”
一时间,若离回敬以同样认真而肃穆的眸光。此时此刻,脑海中仿佛回音壁般一遍遍环绕着祁兰临死前与自己最后相见时那片片点滴之言……
她的话不多。却仿佛句句暗意深刻。
她曾说‘那箭本是冲她去的~并非她为你挡的~‘
她曾说‘我是去杀你的!”
她说‘是他救了你。’
她说‘离显来宫中两个月便怀了三个月的胎。’
她说‘你父王要的向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公主,而是一个圣女——一个能像离显一样与他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的圣女!”
……
当日,这些话,自己都信的。
后来,渐渐的,时过境迁,便只当了过耳云烟。
再后来,每每回想起每每自觉无稽之谈。
再后来,她的声音淡了些,也浅了些,甚至无了些,忘了些……
可现在,当有人再次提起那个神秘的名字和那段被隐于深宫红墙下的神秘过往,却当真不知了哪句该信,哪句该疑……如今唯是可叹逝者已矣,唯是可悲她不能再重新活过来像当年一样静坐在囚窗射入的一束朦胧白光下亲口告诉自己了。
“救你!”
忽闻芪娴一语打断了思绪,若离瞬时从辽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却见彼岸人正以炯炯目光望着自己。
“我没有亲耳听见公传的令。但我能肯定——公传的令——定是要救你!”
小丫头微沉的眉间现出转瞬的犹疑,芪娴的眼神却仍然坚定不移。她始终相信着那个人下的令永远会是救她而非杀她!——不知为何,总有这么一种直觉缠绕着她。无数次,事实应验着那直觉。
无数次,她莫名相信着,她对公的直觉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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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祁兰她……”芪娴深吸一口气,那眼波中的盈盈秋水灿如春华,皎如寒月,“可能当初……她真的曾想过,早点结束这一切罢?”
干涸的唇角不觉勾起一弯苦笑,芪娴垂眸凝望着盏中透明的冷茶,仿佛在那一汪纯色的幻境中,她看到了她!——同样自小便生长在阁子中,同样每日每夜佯装着那恰到好处的虚假笑容,同样经年累月身不由己地被命运捉弄,同样向往着那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触及的一身轻……
“所以……她当日并非玩笑话?……她当真是去杀我的……?”
“所以……如果当初……父皇没出现在那……”
若离不敢想下去!亦不敢说下去!她渐渐感知到,祁兰仿佛并不是个能够轻易被摆布的棋子!而自己如今得以苟延残喘竟是因了一个意外的巧合!虽然事情已过去多年,但如今想起却仍是脊背发凉……
“哪来那么多如果?”
芪娴垂眸轻笑,眉眼弯弯。眼中驱不散的悠然惬意却像是看了场事不关己的闹剧:“如若果然那样~怕是今夜,便没有我们坐在这里谈天说地了~”
却见她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顺而仰起脸尽情享受着夜风带来的寒花芬芳:
“局未破,劫未聚,人未散~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把活人的棋走好,才是最重要的。”
这温柔和缓的口吻就像一位遍观前路的长者,他苦口婆心地悉心教导着,他苦心孤诣地漫步指引着。
不一时,那“长者”边说着边缓缓拂袖递来一盏温好的茶。若离恭敬接下,那盏边还依稀残留着几瓣未曾浸全的夜竹花。
“对了!听闻~当时还有一人?”
见小丫头方得知自己逃过一劫的惊魂未定,芪娴便生硬扭转了话题,可这话儿却只能先如此试探着。落目垂神,一双丹凤秀眼望望案角快燃尽的红烛,又望望对面的小凤麟:
“你大哥?”
说实话,她也不知当初祁兰在狱中跟小丫头说了些什么,更不知同出自阁子且受公重用的自己为何从未从她口中听闻分毫。只见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却又像是在隐藏着什么。然而,可这藏事的技法却仿佛并不高明。
“祁兰在狱中言的!本以为是真的~可如今看来,她的话……也不能完全作真了。”
“祁兰都说什么了?”
“她说大哥看到了,却什么都没做。”
有时候,她不愿相信当日大哥在场!可她也自知无法解释当日夜阑独自拖着不省人事的采菊归去之时,那寂静的宫巷深处隐隐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响。
“太子的确看到了,他也确未救人。不知是不是陛下在场的缘故。”芪娴再次垂下头摆弄起茶匙,边避着她的视线,边以瓷匙悠然击着盏壁发出清脆的鸣响:“也或许……是因为只有小丫头死了……他方能顺利把莹儿送到你身边的缘故吧?”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望着芪娴嘴角讽刺的微笑,若离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不满。然而,虽一言打断了她的话,可自话音一落,却顿觉方才那狡辩仿佛尽是心虚且毫无底气!
“若离~”望着小丫头急切而不甘的神情,芪娴此番却并不愿随了她的意,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权且一次性说开了真相为好:
“你要知道~太子能坐上这把交椅,便绝不会似你想象的那般怀柔!”
“他很早就在怀疑莹儿了!~但在太子府内他不敢动手!他自知凭一己之力斗不过公!便想方设法将莹儿送到你身边,日后好借陛下之手除掉她……”
“嗨~~想来也是造化弄人啊……”
“谁又能料到,个把月后,你又阴差阳错地将莹儿还回去了呢?”
“你们可当真是亲兄妹啊~你可是给我们契凌太子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啊!”
“怪不得人们常说……因果是轮回的呢~”
一时间,望着芪娴脸上若隐若现的讽笑,若离眼圈不知觉开始泛红。她不想相信芪娴的话!不想相信昨日今朝听到的一切话!可这许许多多的音律却似分析得毫无破绽,仿佛事实真相也无他可辩了……
“所以……”
小姑娘沙哑的嗓音已开始频频颤抖。
“他至今都以为……”
“我在帮阁子……保……莹儿的命?!”
芪娴低着头未作声,双目只无神地凝着茶盏,却不知在沉思什么。
“所以……”
“大哥至今都以为……”
“……我是阁子的人?!”
“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我在骗他?所以当日不管我的决定是什么他都不会带我出宫的对不对?”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啊?!!”
一双诘疑锐利的眸子凝着芪娴的双瞳,一帘晶泪晕染着夙夜难眠的红烛焰火顺着那苍白的脸颊悄然滑下。她的疑,她的悲,不为什么。只为了那莫名愤然的不甘与怀恋,只为那当年不知觉被雾霭蒙蔽了双眼便阴差阳错擦肩而过的痴怨……
而如今时过境迁,历了无尽斗转星移月影婆娑,待各自回到当初的原点,那残存的几分信任又何尝等了这些年?……皆是可悲、可叹罢……
他终是和那个“他”一样。
心中有疑,胸中有怨,却向来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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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
一滴晶莹的“水露”倏然入盏发出清脆的响声。
“难怪什么?”
芪娴扬眸,眼睑处亦悄然晕染了一帘殷红。
“没什么。”
恍惚一刻,清润而苍白的面颊又一次没落了神色,那紧簇的眉梢间翻涌着无数过去时光的沧桑味道。
是啊,难怪……
难怪大哥从自己嫁入齐府的那日起便再未出现过!
难怪楚樱会在临死前向徐振供认他当替罪羊!
难怪他和秦陌寒的关系会越走越疏离!
难怪醉酒的肖煜会突然说出那些骇人而离奇的话!
难怪……
难怪他们说凤麟注定是那祸根!
……那凭一己之力兴天下亡天下的祸根!
……那让未来“国之承者”于掌权之前便已恨上齐王、恨上将军、恨上陛下、恨上凤麟、恨上贴身婢女的祸根!
犹记得曾几何时,他曾说过……那眼前的一切仿佛都不似真的!
原这些年来,在他心中,最不真实的,伪装最重的……
——竟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