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族历来有修行的规矩。所谓修行，不过是叶身剥离枝干融入泥土的过程，亦是我们生命消逝的过程。
这可以说是一件易事。就像不久前在我身侧的老叶一般，只泡在斑驳的日光中数月，便把身上的青绿统统稀释开来。我目睹它轻盈地向下滑落，摇曳着，旋转着，跳完一支落幕舞，最后停歇在褐色的软地中。
这也可以说是一件难事，因为从没有谁见过前往远方修行的叶子重归故土。
远方的未知和神秘是诱饵，由好奇心编就的网成功地捕获了我。于是我向风求了一场修行。
风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出发，他一向喜欢出其不意。我被惊醒时就已经悬在了半空。尘土飞扬，天空被割裂成深浅不一的两个图层——远处混浊的灰和近处暗沉的绿。朦胧中，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居所的全貌，令我感到讶异的是，我所栖居的枝条，甚至不及森林的千百万分之一。然后我随着风一路疾驰，时而掠过屋顶的红砖瓦片，时而踏着小巷的青石台阶。
他本想把我放到小路旁稍作休息，可我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可言，竟直直地掉进了泥潭里。我只得倚傍着车子穿行时带动的气流从中挣脱出来。泥浆在我身上覆了一层膜，也把我的热情浇得湿漉漉的，因为这实在与我的希冀相距甚远。
不知道是不是裹上了灰尘的缘故，我觉得自己变黯淡了许多。
我辗转到了一个古朴的小镇。
层峦叠翠，小桥流水。一扇木门外的竹棚上缠绕着无数杂乱的藤蔓，我轻轻跌在藤蔓上，没有被发觉。
常常有一位老妇人在那里摇着蒲扇乘凉，面容慈善，不时还会为藤蔓浇水。我很乐意附在藤蔓上为他遮阴，于是在那里逗留了一阵子。
有一天，一个痞痞的中年男人在木门外露面。老妇人一看见他走过来，面上的笑意瞬间为惊惧所取代。
那是老妇人嗜赌的儿子。家徒四壁，大都是拜这个儿子所赐。
只见老妇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呵斥，男人就二话不说地踢翻老妇人的木凳，闯入她的房里，翻出一个布包夺门而出。
跌坐在地的老妇人一边拽住儿子的裤腿，一边哀求着说：“别再赌了，老婆孩子都赌没了还不死心吗！！”
儿子却一脸不耐烦，用力蹬了蹬脚，想把她踹开。“哭丧着脸干嘛，把老子的财神都哭走了！”
藤蔓们气愤极了，对着男人张牙舞爪，竹棚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摇下几片枯叶来。我与他们同仇敌忾。因此在老妇人和儿子拉扯时，我把风唤了过来。
借着风的力气，我和藤蔓们联合起来，使劲儿地向下拽。竹条崩断，全砸在了那个混蛋赌徒身上。
为此我和藤蔓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藤蔓们试图教会我怎么缠在竹条上，我没天分，怎么学都学不来。
我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跟随风开启下一程。
它们瞒着我，练习了一首小调唱给我听以作欢送。
老妇人读不懂我们的秘语。我只是悄悄地跳到她的脚边和她道了一个别。
我的不舍和悲伤都在风里吹散了，带走的只有身上细碎的小黄斑。
我弯了弯腰，垂着头，跟着风慢慢往前走，没留我弯了弯腰，垂着头，跟着风慢慢往前走，没留意到一块大黑板迎面向我打过来。
我猝不及防地被撑直了粘在上面。它在我身上按出细密的条纹，伴随着吧嗒吧嗒的声响，我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疼。大黑板一起一伏，在停下来的最后一刻，我从缝隙间看见了一双鲜红的高跟鞋。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从高处传来。
“梅子，我很喜欢你。这束玫瑰花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然后我听到沙沙的声响，像我挂在枝条上与其他叶子打闹时的声音。
“那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我没有听到回答。暗自猜度着时，大黑板却又动起来。
那个男人用力的往地面蹭了好几下，我才掉落下来。
重见光明的第一眼，我看见女人抱着花束，和男人一起牵手离开。第二眼，我看见一片被遗漏的玫瑰花瓣。紧接着目光就钉在了那片花瓣上挪不开半点。
叶族里从没有这样好看的红，她优雅、清丽……我能搜罗出的所有赞美，都想用来形容她。
她的红艳照得我的脸也红扑扑的，虽然不太能看出来。我只瞥了一眼，就坠入爱河。
我盛了一朵小小的、纯白的黄杨花到她跟前，学着那个男人、有点羞怯地说：“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她没有说话。
一阵花香拂过来，算作是回答。
我们共度了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是一种像泡在了蜂蜜里的快乐。
她给我擦走脸上的灰尘，陪我一起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舒展身体，我们躲在草丛里，一起听虫鸣，一起看来往的男女。我给她讲叶族的趣事，她给我讲花族的逸闻。
我的小圆斑晕开来，渐渐连成一片。
可她的生命却远比我短暂。她身上的鲜红悄无声息地沉淀下去，成了暗红。身体被揉皱，与湖面的水纹很相似。
几日后，她在我怀里离开了。
她像是我贪欢得来的一晌梦，醒后只剩一抹香。
我始终惦记她。
不久，风来把我带走。
途中,一艘轮船拦截了我。
我走丢了。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把我拾了起来。
“这片叶子可真好看。”说完，她把我夹到了书本里。我闻到浓浓的墨香，比清晨的露水还要好闻些。
纸张把我包裹着，我躲开了很多风霜，但我的生命确乎不多了，叶身没有一处不被黄斑蔓延。
我期盼风能快点找到我，不入土，我的修行就不作数了。
我的愿望很快得到应验。一阵大风呼啦啦地向轮船刮去，书本一页页地翻开来，我终于得以逃出来，漂浮在苍茫的海面上。
风引着我向一个方向去。
我的归处是哪里呢？风不能给我答案。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海洋里飘行，身上的绿意被刷得干干净净。我像一个迟暮的老人，趁生命尚未终结时，去寻觅自己的墓地。我也像傍晚时的落日，急着寻找地方下坠。
我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生命的气息微弱到我自己都无法感知。
我沉沉地昏睡过去。
我应该是死了。因为在迷迷糊糊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分崩离析，因为在迷迷糊糊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分崩离析，我嗅到了熟悉的泥土香，泥沙划过我的叶脉。
我的修行，就是这样子了吗？倒也不枉然。
太阳从东山不动声色地爬上来，小鸟的啼叫声在我耳中从微弱变得震耳，一声一声都在叫我醒过来。
那是漫山的果林，秋实累累一下子撞进我的眼中。我成了粗壮的枝干，滋育着许多许多芬芳硕果。
我拍了拍果实的脑袋，眯着眼，嘴角弯弯，思绪飘得很远。
故土确实是不能回归了。
可远方有多远，没出发的老叶永远也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