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
看到《平如美棠》里饶平如写起他幼年时候的一段话,我不可遏止地想起了父亲,两眼酸涩似乎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从小学开始,家里便要求我每餐要给父亲母亲盛饭。家里人对我的教育,我最记得的有两样。一样是敬惜字纸,一样便是爱惜粮食。碗里不能有剩饭,更不能将饭粒掉在地上。‘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
那时候年纪小,有一次忘记了先给父母盛饭,而是自己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为此父亲打过我,从此以后我总不会忘了这一点,甚至在我女儿小时候我也是这样教育她的。
这十年里我常常想起他的一些话,一些动作,那些举手投足生动言语历历在目,比他在世的时候想念更甚。这十年时间里,我时常会去父亲的墓前看看,有时候甚至只是站站而已。人在巅峰之处往往难以自持,而在低谷之时方能认真思索人生。年纪大了,似乎有些话更加不愿意用言语来表达,丈夫和女儿未必不是最佳的倾诉人选,只是女儿尚未进入社会不解世事,丈夫也有自己的工作事业无法时刻陪伴。已故的父亲,成为了想象中的那个人,静静地躺在公墓里,不需要刻意去营造氛围,亦无需去迎合讨好,我只说我想说的,现象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听我说话。
看肖复兴的《父亲手记》,作为一个父亲的名副其实的一本手记。它和孩子一起长大,和日子一起长大。里面随手记录下来的父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其中有相互的交流,有彼此的倾听,有一起的游玩和学习,当然,也有矛盾与争执,甚至激烈的争吵。有时候我细细一想,这十年里我对父亲的倾诉远多于父亲在世的六十年里我们俩的交流。父亲在世时,我和他的谈话总是伴随着意见不合与争吵。十八岁刚参加工作离家时,我一丁点眷念也没有,心里想的是赶紧离开这个家。仿佛和父亲天生就有着一层隔膜,我的观点他似乎总是不赞同。少女时期想剪短头发显得时髦利落一点,迂腐的父亲却坚决不同意,说这是“梭叶子”的头型;成绩一向不错的我,高考首战不甚如意,想要复读,父亲却不愿意拿出一分钱,让我着实记恨了好些年。
父亲是井下工人,收入实在不高,家里四个孩子,还有瘫痪在床的母亲,幼时的日子里每天都过得捉襟见肘。没有新衣服,没有新书包,连我自己的一张床也没有,是两张凳子一张板拼接而成的。恶劣的环境却没有让父亲戒掉他的烟酒茶。每月领完工资,不论家里的孩子饿得皮包骨抑或还欠着邻居的债,他总是充实他自己的补给,再将钱拿回家。因此我一直憎恶酗酒的人,在当年找对象结婚的时候也暗暗定下了这个标准——那个人绝对不能好酒。
而今父亲已经走了十年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悔恨常常在心间缭绕。读书每读到父子、父女情谊的时候,总是五味杂陈。父亲是严厉的一家之主,绝对权威。不止我对父亲有些惧怕,一条街的邻居见到他也是不敢高声的。他从不抱怨生活,也很少叹气,生活的原则就是“万事不求人”。父亲的脾气和打骂使我几乎没有和他有过什么交流,但同时这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一个男人的尊严。梁晓声在他的《父亲》一书中,写到要为他工人阶级的父亲“刻碑立传”,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些不能自制。为何自己在做女儿的六十年里不能让父亲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如今看着一座墓碑空悲叹。
父亲在过世前身体状况最差的那五年,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得到改善。饮酒过度导致神志不清的父亲甚至拒绝我去看望他,这样的情况让我现在想起都暗自掉泪。自认为照顾父亲一心一意,在父亲生病时候端茶送水,却还是不能消除掉父亲对我的隔阂,这道从我出生起就有的隔阂——重男轻女。父亲爱三哥多于爱我,从小时候老是我一个人承担起家务活就可以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一点在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都觉得不可接受,因为本着爱是公平的原则相信爱必须对等。现在我人生过半,看过了书中太多更曲折的人生故事,反而释然了。
年轻时候的我就像一根刺,只知道生硬地朝向自己爱的人,却不知服软才是爱的相处模式。
悲伤的境地里,强硬的父亲是无形的力量;失望的情境下,一米九的父亲是绝对稳健的依靠。那些美好的,轻松的,值得纪念的书里的情节,都成为了我现实的皈依。在书里的我和父亲,似乎能一直保持温柔的姿态,语调柔和地去聊一些生活琐事。我不再像一头小兽去顶撞父亲,而更像温驯的小牛,卧在那个梦境里,晨光熹微露水湿润了我的睫毛,老牛缓步靠近,实现一次期盼了五十年的舐犊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