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瓦之下,残花败柳:中国农村妇女生存现状考究》

如果不是眼光往下移了半米,我想我的脑中会留存下一个唯美的夜晚。

正抓着刹车等红绿灯的时候,环顾着四处的夜幕,只剩下几盏路灯,几束灯光,以及夜归的我。正当时,一个倩雅的背影倏忽出现在我面前,白皙的脸庞告诉黑夜她还很年轻,亮棕色的发色又表明她也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她明显是累极了,披着不合身的皮衣,整个头颅都戳在前面抓着电动车车把的男人身上,随他怎么刹车,怎么突然起动,任随他身子怎么摇晃,她依旧是熟睡状态。男人同样很年轻,长着一张连平庸都算不上,甚至是略显丑陋的脸,不修边幅,两腮和太阳穴两边杂毛丛生,神情里尽是疲惫,挤眉弄眼的,好让自己别睡过去。

正当我心里为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幸存的纯洁爱情感慨万千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不经意地夺走了我的目光——他们泥泞不堪的下半身。两双工地上常见的雨靴上,两条裤腿上,沾满了水泥浆,已经结块许久了。

至此,我方才明白为什么她会累到那种地步,娇弱的身躯实在难以承受建筑工地上非人的劳动量。约摸三十秒后,他们飞驰而去,消失在前方的夜幕里,只留下在斑马线上深思良久的我。一种对广大农村劳苦妇女生存现状的怜悯随着那个疲惫身影的离去猛然穿过夜幕冲进我的心房。

我不能说那个女子能代表广大农村妇女,因为她还是太光鲜了。实际上,占这个群体比例最多的妇女的普遍状态是,除了个别幸运儿侥幸地嫁给有一定经济能力同时又在人品方面较为良好的农村男人之外,绝大多数无不是从原生家庭的瓦舍中披着红盖头出嫁,踏着门前的草席,进入另一个鄙陋的瓦舍里,开启黯淡无光的下半生,所谓跨越阶层鸿沟的婚姻在农村地区基本是不存在的。她们的命运,在她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决定了。

她们本来和众生一样平等,然而世俗却在她们的前路铺加了几道始终迈不去,即使迈去也是体无完肤的荆棘。贫穷的农村原生家庭粗放地繁殖后代,贫乏的家庭资源在累赘的儿女数目面前,当然是向男丁那一边侧重,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唯有男丁才是永远属于自己的。瓦舍之下的女孩们,在最需要亲情灌溉的年纪,既得不到应有的情感关怀,也得不到应得的经济支持,除此之外,还要受到父辈和母辈的剥削搜刮,来培育她的兄弟们。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女孩们,要么三观败坏,年纪轻轻就成为小太妹,堕落走入歧途,要么提前老去,接受命运的摆弄,带着麻木呆滞的神情进入下一轮循环。

长年的粗重活让这些本该是笑靥如花的女孩脸上蒙上了一层对生活的愤慨,以及外界环境压力下造就的野蛮和粗暴。

在她们成年的前夕,人生往往在匆匆忙忙中就定型了。带着一张初中文凭,只身来到沿海地区,任凭青春就此随着流水线上麻木地流去,而后,与另一位穿着拖鞋和小脚牛仔裤的非主流青年用经手的工件传情递意,一旦在孤独无依的世界上找到依靠,便毫不迟疑地献出贞操,最后跟着他,走过泥泞的乡路,回到另一个农村,窝缩在片瓦之下,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晦暗日子。

对命运还怀抱着抗争能量的女子,便随着丈夫,拖儿带女地辗转于各大工地和制造工业区的临时简易房里,每天跟着自己的男人,背着自己的孩子,手上还牵着一个,嘴里骂着前面的那个,奔奔波波,在现代文明中过着游牧部落的生活,青春的老去是如此之快。

或许当她抬头看看钢筋混泥土森林之间的绝世芳华的时候,她也会回想当初结婚的那天。她人生从来没有过如此俊美的时刻,从来没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这一天,她的心中不仅装满了众人的祝福,同时也怀揣着对未来生活无比美好的遐想。

然而谁都知道,既然已经嫁到了现代社会的底层结构里,这光鲜亮丽的时刻便只会存在短暂的一天,光鲜亮丽之后,便是凋萎人生的开始。婚宴上无论在外人看来多么俊俏的新娘,无不在短短的几年内变为举止粗俗,背着一个孩子干粗活对另一个孩子破口大骂的泼妇。

那又怎么样?人生已经没有太多希望和寄托的她们,只能早早走进婚姻,为自己的下半生寻找一个经济上的依托。只是,与之相易的代价也是极其巨大的,她们只是获得了居所的稳定,却赌上了一生的幸福。

从她头也不回,一只脚踏入婆家门槛的刹那开始,她的悲剧就开幕了。

她们是卑贱的家政佣人,是跟随日出日落的农作工人,是免费的泄欲工具,是义务的生育工具。作为生育工具而言,她们是家族延续香灯的器具,她们在家中的价值地位取决于她下了多少个崽。她们的人生没有追求,只剩躯体,既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奴隶,也早已没有了改变命运的意识。

既然农村的尘土已经让她变为一个麻木的泼妇,那么与家婆的相处,无非就是老一辈泼妇与新生代泼妇之间的冲撞了。教育程度,人生经历,历史影响等等因素只会导致老泼妇对小泼妇施以更为犀利的压迫,数十年人生的压抑,上一辈施予的敌意,全被老泼妇以指数式遽增的压力释放在眼前这位小姑娘身上。这些压抑,怕是又要忍受几十年。等到家婆寿终正寝,直挺挺躺在厅堂神牌面前的棺木里,那整整一夜,她眼泪的泪水怕是全部都为自己流的吧。

女人的一生,其实是和家庭进行斗争的一生。自她挣脱原生家庭,进入到另一个家庭里,她依然是要不断面对战争,这次她要面对的,除了一个年老女人之外,还有自己的男人。

丈夫时不时的家暴和驯驭带来的慢性虐待,让作为一个人的她毫无尊严可言。耳光声再大,训斥声再高,她只能将它吸纳入自己的身体里,任凭回响带来的颤痛。肉体上的疼痛和淤青,只能以伪装掩盖。她并不能反抗,毕竟此时的她早已沦为一个附庸,而非一个健全独立的正常人,需要寄生在男权之上才能存活下去。对于她来说,这一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忍,要么死。

菜市场地摊上淘来的廉价内衣,斑驳肮脏的房间墙壁,霉味潮湿的床褥,以及每天劳作带来的汗酸臭,再加上岁月塑造的粗鄙和可憎的面相,让这桩婚姻只有契约,没有爱情。在农村的大部分地区里,无性婚姻比比皆是,在农村婚姻的床舍里,只有睡眠,没有情欲。丈夫若是在外谋生,面对在外打工的男人,天性敏感的她们,除了担忧和猜忌之外,更多地是无奈,即使从乡邻口中得知丈夫光顾了三十块钱一次的洗浴店,她们也只能选择默默忍受,毕竟,自己既没有束缚自己男人也没有吸引自家男人的资本,更没有婚姻话语权。当她独身在家留守的时候,还要不得不忍受村巷暗里涌动的粗野男性欲望的骚扰以及邻里坊间耳语所带来的精神压力。无论是丈夫在身边相伴,还是在外,其实她都是一个天生的寡妇。

所有少女时代纯真的幻想,从此便只存在曾经追逐过蒲公英的田野里,只有在深夜的枕边的时候,她才能默默留下几许泪滴,以表自己仍然存在。

在近年来中国社会总离婚率中,中国农村妇女的离婚率只有28%,而北上广深的数字是72%。

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她们,既没有抗争意识,也普遍缺乏独立生活的经济能力和必要的社会生存素质,更害怕承受社会投以的异样眼光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林林总总的局限性让她们彻底失去了冲破阶层结界的动力。最后能让她心安理得接受命运安排的,只有古老的封建女德观念。像她们原生家庭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脚,踩在母亲身后深深的脚窝里。

这种情况下,为寻得解脱,要么自力救济,要么自我毁灭。

近年来,监狱里面因为家庭因素而犯罪的女性服役人员超过三分之一。这些沉默寡言的羔羊们,在面对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折磨时,不断地采取隐忍态度,时间一长,忍耐达到一定限度,在社会无法给予太多援助的情况下,只能采取极端的自力救济方式,受害方一转为加害方,最终只能走向犯罪的深渊。

而在女性自杀案件中,则有九成以上来自农村。而这些自杀案件的起因,则无不彰显着这一群体的极端脆弱,夫妻口角、婆媳矛盾、感情挫折、子女教育及家庭暴力,都可以将她们的灵魂引向火海之中。一瓶百草枯,往往是她们对命运和社会发起的最后冲击。

今天都市职场剧里穿着黑色小西服,嘴里不时吐出几个六级词汇的职场女精英,只是数千年男权文化传统下的遗珠,而数以亿万计的落魄农村妇女才是中国女性社会的普遍现实,她们就坐在村头巷尾的角落里,用呆滞麻木的眼神看着镜头以外的我们。她们眼里的那种麻木告诉我们,她们是数千年封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是时代造就的不幸者,是历史的后遗症。

这占据了中国人口近一半的人口的生活状态如何,将是衡量本世纪中国社会发展水平的刻度表,无论你是否直面,她们就在这里,逼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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