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然而老板并没有来。

这预料之外的惨败使A总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他的班子和他一样，一宿没睡，神情沮丧得像当年在报纸上看到李鸿章签了《辛丑条约》的人们一样。然而，作为挑起公司大梁的领袖人物，他深知责任重大，于是很快振作精神，依据自己多年的职业经验，对现状提出了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我们根本不存在；二、老板已经把我们忘了。B总、C总、D总、E总、F总、G总纷纷点头，一致同意，但现实如同迷雾，究竟是哪种情况，很难把握，需要更加深入的研究。于是他们把各自的小课桌都搬到A总办公室，围拢成一圈，又开始冥思苦想。

一阵沉默之后，B总首先举手发言：“各位同仁，我们存不存在，是个重要的问题，关键是，怎么证明？”

大家立马倒吸一口凉气，茅塞顿开，为这突破性进展倍感欣喜：“没错！没错！关键就在于怎么证明！但是要怎么证明呢？怎么证明？怎么证明······”于是大家的思路又遇到了巨大的阻碍，低头陷入沉思······沉思······

时间开始嘀嗒嘀嗒地作响，沉默逐渐变成困窘······这时候C总主动举手发言：“各位同仁，我认为我们把屁股搁在这里，是证明不了什么的，我们必须站起来，迅速采取行动，勇敢地证明！坚决地证明！”于是大家“刷”地一下都站起来了：“没错，勇敢地证明！坚决地证明！”

“可······可是，证明什么？我们要证明什么来着？”D总问。

E总灵光一闪：“证明我们不存在！”

这时A总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接过话茬：“如果我们不存在，老板肯定不记得我们；如果我们存在，老板应该也不会记得我们！总而言之，无论如何，老板都不记得我们！”

啊！真知灼见！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大家笑逐颜开，纷纷鼓掌，对A总精妙绝伦的推理表示赞赏和肯定。然而，下个瞬间，真理的光芒就刺痛了他们的心扉：“原来老板根本不记得我们啊！妈的······”痛苦的泪水霎时溢满了眼眶，“不记得我们啦······多年给他打工·····不记得我们啊······卖力又卖命······不记得我们······”

三十分钟后，A总好歹止住了溃散的泪水，说：“各位同仁，既然我们了解了这个事实，就必须直面它，然后坚决地采取行动！”

“对！坚决地采取！坚决地行动！”大家抽搭着鼻子，竭力恢复坚毅的神色。A总看到自己的领导魄力又在发挥作用，于是深吸一口气，进一步坚定地提出：“同仁们，必须要让老板记起我们！不仅如此，还要让世界记得我们！让历史记得我们！”B总、C总、D总、E总、F总和G总立即被这超越时空的豪情壮志和长远目光震慑住了灵魂：“可是，A总，我们要怎么办？怎么办？”

A总不再犹豫，马上吩咐他们去把城里最好的广告公司找来，“因为我们要做一次大广告，一次坚决有力的广告，一次让全人类、尤其是老板都记得我们的广告。现在，各位同仁，散会！”于是B总、C总、D总、E总、F总和G总马上起立，马上散会，马上吩咐下属执行。

他们散去之后，A总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而他越是沉思，我就越是尴尬······因为这个早上，我一脚踏进A总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说话，B总、C总、D总、E总、F总、G总就咚咚咚地抬着小课桌进来了。A总随手把我晾到他椅子后的墙角边上，大家就开始沉浸在悲伤中，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那么现在我现在，要怎样在不干扰到他悲伤的沉思的情况下，悄悄地溜出去？要是我挪动一下脚跟，A总听见动静，猛然回头发现我在这里，也许会被吓得像只受惊的公鸡······这会是多么的尴尬······可是如果继续保持不动，我就得一直这么犹豫着、犹豫着要不要挪动一下脚跟······尴尬······尴尬······这时候，A总仿佛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样，于是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他一环顾四周，就看见了我，他一看见我，就立即明白了我曾经在一旁见证了他们集体痛哭流涕的全过程。然而，他马上用一句话打发了他自身的尴尬：“是有什么工作要汇报吗？”

我没能跟得上他的节奏，支支吾吾地说：“A总，我······我······”A总点点头，显然在我这个愣头青身上又感受到了自己的领袖魅力，于是勉强摆出自满的表情，说：“来，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说。”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说：“A总，请接受我的辞呈。”

A总接过辞呈，迟疑了几秒，看也不看就放到一边，然后摆出一副亲切和蔼，循循善诱的表情，说：“嗯，年轻人，很不错，有想法，有想法！具体说说，来，给我说说，是什么原因？”

我说：“不不，A总，没有想法，没有想法，没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想工作······”

A总立即表示高度赞许：“年轻人，很不错，有追求，有梦想，没错，再说说，再说说······”

可是我根本不想说······因为真实的原因·······难以启齿······说出来会让人无地自容······但他还是不停地用温厚的眼神引诱着我：“来，说说，再说说。”所以我不得不说：“不不，A总，公鸡下蛋，母猪上树，万物本来自由自在，所以我，根本不想工作······”

A总大喜过望，说：“啊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他满意地点头，“公司就是需要你这样有着独立思想的年轻人，我也是深受启发，深受启发！来，再说说！”

然而我根本无话可说······于是我陷入了沉默······他又抛来温厚的眼神······可是我低头，沉默······这沉默不断延长、延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愈发尴尬了······于是A总恢复了严峻的神情，陷入了沉思······五分钟之后，他终于问：“你真的想走？”我说：“真的想走，想马上就走······”

“怎么会呢？”A总惊讶地说，“公司有这么好的环境，这样宏伟的蓝图，这么远大的发展，同事们的关系又这么和谐融洽，怎么会这样呢！”

就是因为这样，A总！可是我真的不能说，我不能说我对这一切都感到羞耻······我不能光明正大地说，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感到羞耻，因为如果我说了，你们的生存就会变得毫无价值毫无理由，你们受到了这样的冒犯，肯定要声泪俱下地控诉我，斥责我不懂得感恩，把我当作全人类的耻辱，还要对我进行长达十二小时的思想品德教育，所以我要始终保持着沉默，保持着死死的沉默。

A总长叹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小伙子，年轻人参加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坚持！唯有坚持，才能成功，是不是？我在这个行业扎根二十多年，为的是什么？前面二十年，那是艰苦开拓的岁月，今后，我们肯定能迎来重大的发展。小伙子，你要知道，在这段艰苦的时光里，也不是没有人来找我合作。我有个同学，十年前去卖烧鹅，现在身家过亿了，但你想想，”他神情严峻地说，“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他去？”

说到这里，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却“哇”的一声痛哭流涕：“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他去啊！”他伤心得完全不能自已，把自己领导的威严都抛诸脑后。他锤着桌子，痛哭流涕：“他妈的他都身家过亿了啊！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他去啊······”他哭得那么伤心，泪水那么汹涌，居然一下子使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三十分钟之后，有人敲了敲门，A总好歹止住溃散的涕泪，迅速戴上墨镜，说：“请进！”

B总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高瘦家伙进来了，说：“A总，我来为您介绍，这位是牛皮广告股份有限公司的全球高级发展总监，H总。”然后转过头，“H总，这位是我司的首席执行官兼首席战略规划官，第一总裁，A总。”双方友好握手，A总解释说，由于昼夜深思公司发展规划，眼睛略有红肿不适，所以戴上了墨镜，请不要见外。H总笑称对这种细节毫不在意，于是会谈马上开始。

H总一坐下就直奔主题，说：“为了满足贵司这样高级别的企业的宣传推广需求，我司专家团队刻苦攻坚，严密论证，再三推敲，仔细审定，终于拿出了一整套完备的方案：

“首先，我们将派出一大批经受过严格的标准化训练的大嗓门儿，为贵司的形象推广做好前期的铺垫。这批专家，不错，将带着高音喇叭，连续三天奔走于全城的街头巷尾，冲着广大市民的耳膜反复叫喊贵司先进的经营理念和企业文化，保证贵司的企业形象能够最迅速、最直接地烙印在市民的脑海里。

“第二，这批专家将灵活运用我司卓越的品牌价值推广方法体系，在为贵司奔走呐喊的同时，系统性地打击、摧毁、铲除镇内其他企业张贴在全城路灯、街角、楼栋门牌以及男厕所门背后的小广告，再牢固贴上印有贵司经营班子领导光辉形象的大幅海报，以在视觉传播上获得最大效果······当然，由于这项服务的需求强烈，我司为了以本市有限的空间资源满足最大量的客户群体，合同通常是三天一签。”

“不错，不错，”A总点头肯定道，“可是······没有媒体报道，没有记者采访，没有镜头，没有照片，没有新闻，那就等于没有事实······H总，您看？是不是这样，您看······” 

H总一听这话，立即展露出专业的微笑，表明早已充分考虑过客户的这种担忧。他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说：“A总果然有高见，这也正是我接下来想说的，该方案的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部分！等前面三天的宣传攻势一过，我们立即组织人员去电视台爆料，说有帮吃闲饭的天天带个喇叭上街扰乱民生，把全世界闹得鸡犬不宁！”

“啊哈！”A总心领神会，不由得发出了惊叹。

“就是这样，A总，”H总说，“您知道，他们最好这口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早就没什么新闻可报道的了，所以······您懂的，这肯定值得大书特书！大书特书一番！”

然而B总流露出困惑的神情，说：“这难道不是在制造负面影响？”

“就是这样！”H总立即跟A总交换了理解的目光，说：“越负面，就越深刻，越动人，越难以忘怀，谁不喜欢喜欢吃瓜听丑闻呢！是不是？A总，您说，是不是？”

“再说，”H总兴头上来了，滔滔不绝，“现在媒体的节操都很便宜，是不是？A总，您说，是不是？只要给他们几角钱，给他们几分钱，哈哈哈哈，这笔锋就会一转，写出真诚的赞美，滔滔不绝的赞美，虽然这样的文章完全没有人会看，但还是滔滔不绝的赞美，热情洋溢的赞美！您说是不是，A总？”

A总大喜过望：“H总果然资深，果然老练，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来来来，给我笔，我们要马上签约，马上执行，马上落实，马上见效，来来来，给我笔······”

然而B总却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凑到A总耳边小声嘀咕：“您看，A总，这合约上的费用······您看，需要五千······这个额度······您看，根据规定，需要老板最终签批······我们还没有这么高的自由额度，您看······可是老板······”

 A总倒抽一口凉气：“那我们有多少？”

 “只有三百······”B总说。

于是A总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一瞬间痛哭流涕：“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他去啊！”他叫喊着，痛哭着，“烧鹅啊！”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妈的只有三百！”他又哭又笑，完全顾不得自己作为领导者的威严，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只有三百！”那一刻，我感到万分羞耻，却又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只有H总还能保持着职业人的镇定。他起身走上前来，拍拍A总的肩膀，安慰他说：“A总您不必忧虑，即使是三百块钱，我们也还是可以努力一把的，您看，三百块钱······要不我们先把小海报贴满贵司对面的半条街？A总，我们努力一把？您看怎样，A总？”

H总把这话说得这么温柔、这么亲切，充满了温和的力量，A总仿佛从中得到了安慰，渐渐止住了啜泣：“努力一把？诶，不错，我们总得努力一把，即使是三百块钱······”他深吸一口气，又戴上墨镜，坚定地说：“不错！各位，即使在绝望之中，我们也得努力一把，是不是，各位？来来来，H总，我们签约！签约！”他们紧紧地握手，合作愉快！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