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节越来越近,不少人家已开始忙着搞卫生,过年的味道也越来越浓了。在这股浓浓的年味里,我在久旧的老家勫勫看看,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一个厢房里,竟然发现一条破旧的水烟筒。水烟筒如同一段残旧的岁月,静静地躺在老屋里,守着老屋,与老屋一同静静老去。在它布满烟尘的表面,在它被风一吹就会飘散如碎纸的身躯上,我不敢伸手触摸,只能静静地看着它,静静地守护着它,那怕是极短暂的一会。
在粤西城乡,水烟筒是极为平常之物,为民众常用的吸烟工具。它长短不一(长短视使用环境而定),材质以竹筒为主,只要打通两三个竹节,在中间往上一点开个小孔,再插上一小竹管作为放烟丝的地方,最后往竹筒注入适量的清水,水烟筒即可使用。有时,我真的佩服咱们先人,他们懂得利用清水来过滤烟丝的毒素,比直接吸旱烟科学多了。不过,水烟筒留给我的,不是它的功效,而是它与父亲一段段往事。从我懂事开始,父亲便与水烟筒形影不离,无论是在家中,还是田头地里,总有一条水烟筒陪伴着他。
父亲一生爱酒,人们常说的烟酒不分家,用在父亲身上是非常恰当的。喝酒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大鱼大肉的,有小菜花生的,也有仅有小菜的,甚至仅有花生的。在那些艰苦的年代,对于爱酒的父亲来说,哪一种并不重要,也不管那一种,父亲在喝酒的时候都不能离开水烟筒。如果邀上几个亲朋好友,那条水烟筒可能就是最忙碌的一个,你吸它一会,他又吸它一会,水烟筒不停地轮转。这时的水烟筒不像酒那样高亢容易让人“中毒”,更像一个默默的侍者,在高亢之余能够让他们更深入地沟通,更理性地共鸣。有时,我坐在旁边,看着父亲与他的朋友一直喝酒,听着他们一直聊着过去年代的各种际遇,也从他们口中,知道了什么是公社化,什么是大锅饭,什么是大饥荒,什么是走日本……
我除了要给他们买酒热菜外,还要给水烟筒添水,给他们折着纸皮(用来点燃烟丝的粗糙草纸),现在想来,除了是酒将他们的感情维系起来外,水烟筒同样功不可没,你方吸罢我方接口的默契,其实正是那个年代纯真的写照。如果遇上一个人喝酒,父亲也会将水烟筒放在旁边,几口酒下肚,也必定会抽几口水烟,这时,水烟筒仿佛就是他的酒友,或者是能够倾听心灵深处孤独的朋友。那时,我走不进父亲的世界,也从没想到要走进他的世界,分担他的苦他的忧,分担他的孤独,分享他的快乐,一条水烟筒,默默地陪伴地父亲的身边,直到父亲的离开。今天目睹已经脆弱如纸的旧水烟筒,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在重病缠身的时候,仍然舍不得离开水烟筒……
父亲一生没有离开过土地,无论是在生产队时,还是在分田到户后,都起早贪黑,把自己的生命消耗在黑土里,而陪着父亲起早贪黑和消耗生命的,还有水烟筒。家在电城田坎,坡与水田都不少,在分田到户后,除了假期我们几兄弟能够帮上忙外,父母几乎两人经营着十几亩地,劳动强度可想而知。到今天,我还时常想起父亲出门去干农活时的情景:一个人,牵着水牛,头戴草帽,肩上扛着锄头,锄头的一边就挂着不长的水烟筒,水烟筒随着父亲的走路一晃一晃。在清晨的乡村,这样的景象其实并不少见,为繁重农活所累的乡亲,他们在劳作时的片刻休息,就是靠一条水烟筒来渡过。以前,我每每看到父亲停下锄头,坐在田埂上抽着水烟,总以为是他的烟瘾来了,后来才知道,是父亲累了。在父亲抽着水烟的时候,他总是呼叫旁边干活的其他乡亲,叫他们也过来抽几口。要是遇上几个乡亲一起抽水烟时,水烟筒又开始忙碌了,他们一边抽着水烟,一边说着农事,似乎忘记了还有很多农活等着他们。这时,总有女人的声音响起,“孩子他爹,还没抽厌吗,日头落岭了。”,然后就会有男人回应,“来啰。”更多时候,是父亲一个人,看着地里的庄稼,默默地抽着水烟,白色烟气从父亲口里悠悠吐出,漫过他黑色的脸庞,又慢慢地消失在头顶。这时的父亲是孤独的,他把汗水播洒地土地里,把希望播种在我们身上。已经不可挽回的是,直到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比不上那条水烟筒更懂父亲,还不能完全地走进他的世界,倾听他心底里最真实的声音。
现在,有时我也会回到老家的田地里走走站站,但是已经很少见到几个男人,围坐在水烟筒的周围神态自若地抽烟的一幕,我经常见到的,已经是一个男人,如同父亲一样孤独地坐田埂上,默默地抽着水烟筒,一任烟气弥漫他的周围。岁月变迁,如今不少田地已经荒废,也有不少田地被房屋占据,连牛也成为农村的罕见之物。水烟筒渐渐退场已是必然,但是在父辈那个年代,一条水烟筒,默默地保存着土地最初的纯朴,也与父辈的灵魂默默地对话。
回到家后,老屋那条脆如草纸的水烟筒仍历历在目。昨晚,我梦见了乡亲在田头地里围坐抽烟的一幕。唯独没有父亲。今晚,我会跟儿子讲爷爷的故事,也会讲水烟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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