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岸边

许多年过去了,当我抱着外孙女柔软的小身体,闻着她颈间淡淡的奶香时,2020年那个漫长的冬天,依然会像潮水般涌回记忆。时间,这个最伟大的雕塑家,用它神奇的手把我生命中的碎片重新拼合,让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瞬间,都指向了这个温暖的此刻。

那时我刚退休半年,疫情让整个世界停摆。空荡荡的房间里,时间变得黏稠而缓慢。女儿早已搬去和男友同住,昔日忙碌的生活突然抽离,留下巨大的虚空。我坐在窗边,看着光线在墙壁上移动,每个黄昏都格外漫长。孤独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像茶水凉透的过程,无声无息,直到你端起杯子碰到嘴唇,才惊觉那沁入骨髓的凉。

发烧的那个清晨,身体的感觉异常清晰。骨头里的疼痛像细密的针脚,把我和那个特殊的时代缝合在一起。四十度的高温让现实变得模糊,却让某些感知格外锐利——被子的重量、水杯的凉意、心跳的节奏。去医院的路漫长如一生,每一步都踏在时间的断层上。发热门诊里,每个人隔着口罩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我们像一群搁浅在时间岸边的鱼。

确诊不是新冠的那一刻,松懈下来的不只是神经,还有对时间流逝的感知。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左氧氟沙星——这几个音节至今念起来都有种苦涩的味道——它像一把错误的钥匙,打开了我意识深处那扇不该开启的门。

失眠的夜晚,时间失去了刻度。我看着天花板从深蓝变成鱼肚白,思维却异常活跃,像脱缰的野马。后来发生的种种:把冰雹当钻石珍藏,坚信父亲来自天堂的召唤,这些在旁人眼中的疯癫,于我却是另一种真实。在那个平行时空里,逻辑以不同的方式连接,情感像色彩过度饱和的油画。当我对女儿交代后事时,内心充满宁静的喜悦,仿佛真的要前往更美好的国度。

医院的诊断“双相情感障碍”像一纸判决,将我从那个绚烂而危险的世界拽回。药物治疗是另一场跋涉,情绪像被关在玻璃罩里,看得见外面世界的色彩,却触摸不到温度。头发大把脱落时,我在想,是不是那些疯狂的念头也随着发丝离开了身体。手颤抖得端不住水杯的时刻,我意识到身体这个容器是如此脆弱。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外孙女出生那一刻。当她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指,那种触感瞬间打通了所有被阻塞的时间通道。这不是戏剧性的顿悟,而是像春天第一滴融雪渗入大地——缓慢,却不可逆转。照顾她的日子,琐碎而具体:奶粉的温度、尿布的重量、咿呀学语的声调。这些细微的实在,像无数个锚点,把我牢牢固定在此刻的生活里。

普鲁斯特说过,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睛。外孙女给了我这样的眼睛。通过她,我重新认识了世界——阳光的温暖、食物的滋味、睡眠的香甜,这些最基本的需求,原来就是最深的幸福。

现在,当我推着婴儿车在夕阳下散步,看着光影在外孙女睫毛上跳跃,终于明白:疾病是生命长河中的一段湍流,而爱是河床,始终在那里,托着所有的水流向前。记忆不是简单的线性排列,那些痛苦与狂喜的瞬间,都融入了此刻的平静之中,像茶叶在水中舒展,最终成就了这杯生活的滋味。

时间教会我的不是遗忘,而是转化。就像伤口会结成疤痕,那是生命战斗过的勋章。而此刻,外孙女在我怀里安睡的呼吸声,就是时间赠予我最柔软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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