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外婆家的记忆始于八岁那年。当时父母由于生计原因,把我从八岁开始,寄养在外婆家一年,直到我九岁时我才被父母接回家开始上小学。
据外婆说,我四岁时也曾经在外婆家生活过三个月。当我爸把我抱上公共汽车带回家的时候,我哭喊挣扎,不肯回去,直到汽车开走后,外婆才一路上流着泪回去的。我听了后却一脸懵逼,似乎外婆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外婆所讲的那个片段。
在外婆家的八岁那年,是我有深刻记忆的童年。在这里我经历了春夏秋冬,过了自由自在的一年。
外婆家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那里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海腥味。外婆家就在一个被鹅卵石围墙包围的大院子里。院子里共有十户人家,都是二层的老旧木房。朝南的围墙比成人高一些,围墙中段空缺,是院子里所有人进出的唯一通道。
进了这个通道,一眼能看到北面的中堂。中堂上贴着一张很大的画像,大人们说画像是毛主席。外婆的屋子就在中堂的东侧。
院子门口的东北围墙根,有一颗高大的柚子树。我刚到外婆家时,这棵树上挂满了皮球大小的柚子,外婆用竹竿捅下来最大的一个。然后用菜刀割开厚厚的外皮,用手剥出里面像梳子一样抱团的柚子肉。再把这柚子肉扳开,分离成一个个的“梳子”后,然后把“梳子”的外皮剥开翻转,才能吃到里面酸酸的果肉。
那时柚子好像没成熟,在我的记忆里特别的酸。
平时外婆外公和舅舅、舅妈他们一大早就和院子里的其他人一起下海,他们带着鱼篓,小剪网,和钓竿。午后他们回到家时,鱼篓里面就会装着鱼虾蟹,有时候也有鳗鱼。大多数的时候,他们会把这些海鲜在市场上卖掉。
鱼篓里还有一种那像泥鳅一样的滩涂鱼,据说是一条一条被钓上来的。滩涂鱼都被成排穿在铁丝上,架在燃烧的稻草上烤成黑色,再在阳光下晒干,就是香喷喷的“滩涂鱼干”,无论蒸煮和烧汤,既香又鲜美。
我和表哥表妹们最感兴趣的是舅舅和外公从海里带来的一块块石头,上面突兀着长满了牡蛎和藤壶,我们就把这些石块在火堆边上烤,只要牡蛎张开了壳,就知道烤熟了,可以用小刀把硬壳里面烤熟的牡蛎刮下来吃,也可以撬开藤壶吃。这可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美味的零食。
八月初,我跟着外婆下田割过稻子。稻田离海边有一段距离,但是能看到稻田与海之间隔着一垛土坝。割稻子后的水田马上要被牛拉的梨翻松,又种下晚季稻。种下稻子后,外婆就经常带着我去田里给秧苗灌水。田边的水沟很大,水也很清,水被一种木制杠杆机械臂上的水桶提上来,一桶一桶地倒进水田,要花费半天时间。
当水倒进水田的时候,稻田里竟然有成群结队的鲫鱼溯源而来。我用簸箕阻断鲫鱼的回路,随着水流向稻田各处,鲫鱼的水道也变浅,大部分的鲫鱼无处可逃,被我和外婆抓了数十条。这些鱼都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吃了好几天。
鲫鱼不但稻田里有,所有的水沟和溪流里都有。这些水沟里除了鲫鱼,还有泥鳅,河虾,也有螃蟹等。数量最多的就是各种颜色和奇形怪状的螃蟹,可以吃的就是那种螯上有毛,看起来象大闸蟹的那种。其他蟹的外表有红色的,灰色的,白色的,形状有方形的,圆柱形的,在我的印像中这些螃蟹有点神秘和恐怖,人们也是不敢吃它们的。
水沟里最恐怖的就是不期而遇的水蛇,这里的水蛇体型粗大,颜色鲜艳,平时都把丑陋的蛇头翘出水面,两只眼睛非常机警。我们一群小伙伴想在水沟里抓鱼蟹,往往都是被水蛇给吓得空手回来的。
到了冬天,基本上吃不到鱼虾了。那时的鹅毛大雪下一个晚上就能在地上形成厚厚的积雪,我一旦走出去,雪就没过我的膝盖。那时大米普遍短缺,吃得最多的是红薯干,南瓜和红薯粉做的粉丝,偶尔能吃上麦粉做的面疙瘩。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年底外婆家杀猪的时候。不甘心被杀的猪会拼命的嚎叫和挣扎,无奈在六七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齐心协力按压之下,最后在屠宰凳上被尖锐而锋利的杀猪刀从颈部深深地刺入,猪血会喷涌而出,像红色的水流落在地面上一个装有盐水的大木盆里。随着血夜的流尽,猪的嚎叫声渐渐地微弱,直至死寂。
然后死猪被推入一个装满沸水的大木桶里,就这样,我童年时见识过了什么叫真正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猪被烫过以后,猪毛就容易被褪去。两个屠夫用专用的铲子铲尽猪毛,然后将猪重新放在屠宰凳上,将它开膛破肚,掏出猪内脏分别挂置。最后将猪身按头部、颈部、胸腹部分门别类大缷成几块。猪体胸腹部近一半的肉会被卖到市场换钱,剩下的一部分猪肉送亲戚,剩余部分用盐腌起来,等着过年过节时吃。
杀猪后那一段时间,自然少不了有猪肉吃。外婆家还要叫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来家里吃猪肉,家里变得热闹和忙碌,成为我童年最幸福的回忆之一。
到了次年,草长莺飞,我和表哥表妹们就忙着在院子的围墙上爬上爬下;有时候也攀上桑树,好奇地端详枝头尚未绽放的叶芽,有时候跟在耕田的牛梨后面,去捡被犁从地下翻上来的泥鳅和黄鳝。
待桑树上挂满桑椹,我也吃过了几个红得发紫的桑椹后,我爸来了,于是我在外婆家逍遥自在的日子也结束了,因为我早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在我爸把我带回自己家的路上,我竟然发现我爸说的好多话我都听不懂。因为我家和外婆家分属两个不同地区,方言不一样,我在外婆家这一年说的都是乐清当地的方言。
四十年后,外婆和舅母均已作古。外婆家那个院子里所有的老房子早已经被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化楼房所代替,柚子树和桑树也早没了踪影。只有院子门口我八岁那年爬过的围墙仍然在,破败不堪,墙顶上面和墙缝里仍然蔓延着茂密的薜荔藤叶。小时候我不认识薜荔,曾见过藤上长出的果实像青色的无花果。当我长大后才知道它叫“薜荔”,据说果实里面的籽磨成浆烧熟,就成了像凉粉一样透明无色胶冻状的饮料。只是,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过大人们用它做过饮料。
四十年前的稻田,现在大多都变成了新的村落和现代化房屋。当年的一些水沟和溪流都已经变小变浅,里面除了水,还是水,毫无生机。童年见过的鱼虾、泥鳅和螃蟹均毫无踪影,更不要说水蛇。只是在饭店吃饭的时候,服务员端上来的一盘菜,说是“椒盐水蛇”,据说这些水蛇还是广东养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