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已经零下三度,洗手台和树叶子的边缘结出薄薄的冰,连每个人吞吐出的话语,在这样的夜里都显得绵薄无力。在某些时刻,人总是被回忆与冰冷所带来的焦虑所装饰。
阳台外边的世界比平时黑了一点儿。在阴沉的黄昏,照旧的霓虹变得更加晃眼。我站在七楼,看入海处因雨点而酿出的涟漪,以及于上千个岁月中不变的树叶被洗去风尘。这一晚咆哮而过的风让人变得酥软粘腻,从而需要依赖,和温暖的被窝相许在一起不愿离去。
此时我很想知道现在的南方该是如何光景,但我唯一能知道的是,它与此时的北方一样,天应该黑的很早。
我们这里已经零下三度。这里的气温可能不会变得更低,但心情却会指数下降。在这个冬,我想消解一切来自于想念的念想,消解自己平白担上的桎梏,却无法消解施于体温之外的寒冷,以及克制回忆时那凝重的鼻息。
我们这里已经零下三度。当我听到天气预报里那机械又冰冷的女声时,炸串已经凉了,啤酒被冷风冰得尚可。风是很大的,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我还可以伴着风把这些从容不迫地吃下。那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谓的绝望,和某些人所承受的想必不值一提。我不必再去揣测他人的孤独,因为当我还处于漫长冬季的阴冷煎熬时,有人却已告别了属于未来所有的四季。
现在我喜欢一个人走在黄河路,我也不知道宿舍楼与校医院之间的那条小径为什么非要取个名字。那条路最边缘,最僻静,人少,烟多,经常看到有两三人围在树桩下由落叶堆砌起的昏黄角落摩擦火石。当气温逐渐下降到零下三度甚至更低时,人变得越来越少。从冬至夏,路旁的路灯会投下橘黄色温柔的光,一盏灯对应一大颗橘黄色的圆,连成一条长长的弧线通向南边的海。每当走进这样的灯光里面,我就会想起过去的好几个冬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毛纺厂旁边,大厂房侧面亮着的也是这样的灯,在白雪皑皑上撒下温柔。我和最好的兄弟在拐角的丁字路口分别,一个人走完剩下的余路。日子差不多到了这个时候,漆黑的,偶尔闪烁着几盏灯的厂子播放出“新年快乐“,歌声一点点蔓延在空气中,昭示着一年将在新的雪与旧的黑中告别此生……不知那时有人是否会记得,又能记到现在。
灯光回旋之处,余路殆尽之时。迷离之余我在灯下使劲揉眼,可能是风太强,光太刺眼的缘故。
我想起初中的一个男同学。那时像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他都没穿过羽绒服,一直是一身破败苍白的校服裹着单薄毛衣,每到冬天他的态度就一下子冷起来。冬天是唯一一个可以告别校服单调的季节,在一群花花绿绿的羽绒服间,他格外显眼。他是那样一种在未来绝不会随意提到的人,倘若某天同学聚会有人插上一嘴,那全桌皆会唏嘘不已记忆里原来还有这样的人。他在零下的天气里搓着手,别扭地随广播操音乐扭着动作。虽然没穿羽绒服,但他总戴一顶针织帽,帽檐长到能盖住眼睛,在冬雾昭昭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这又是我记起他的一个原因。每当我走在毛纺厂边的灯光里抓着雪花时,他等的那辆701也发动了。有时他能有一个座位,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目光严峻地盯着这一侧的灯光,五官也因此模糊成一团,一直到701从我的身边开过,沿着光摆出的橘色路径,消失于尽头。
那个男生最终还是不敌温度之寒,穿了一次羽绒服。我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穿羽绒服了,因为那件衣服实在是太丑了。在那个我们努力向着成熟和个性的打扮靠拢,用简约的风格或者各种花哨的LOGO将自己点燃的年岁,他的羽绒服上画着一只皮卡丘和史努比的丑陋混合体,印花掉皮掉的极其斑驳。冬天里最冷的一天他穿了一回暖衣,因此错过了那一次寒流入侵。但是他的话语在冬天里变得更加稀有了。
这里已经零下三度,一切的欲望都在下降。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会再刻意找熟悉的人一遍遍地回忆熟悉的事?告别发生在每一年,每个月,每个充满希望或失落的瞬间里。引力让地球与月亮越来越近,人与人之间却越来越远,我也渐渐丧失了表达的本能。有段日子里我将鲁迅的那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挂在嘴边,便逐渐走向那片阴霾。过去多么想把琐事一件件地写清楚,把自己写的干干净净,但后来我才发现,人总得要给自己保留一点儿故事,就像我父亲抽烟喝酒后那样重重复复的每一个故事,又像是我妈妈一遍遍在必要时刻与我重申的属于她的苦难......吸一口,吐半口,留一点儿事在心里流转,发酵,蕴存。能证明存在的只有一刹那迸出的火星。我开始遮蔽,就像一开始渴望显露自己一样,寥寥收场。
只是,在还温暖的时候,我把曾经爱的民谣听了上百遍。我坐BRT2号线绕过新医路一个大圈,耳机里都没放完一首董小姐,一直等到现在的零下三度,在暖气氤氲的房间,扣着陌生的和弦沙哑地伴唱着关忆北时,其余人也总要求我安静。苦涩的歌总是和苦涩的笑作伴。我在想,什么时候才算是真的长大了?当一个人能独自处理、面对很多事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他长大了,真正开始理解,也是当自己开始需要被理解的时刻。在寒冷的日子里,扬声器里吉他的和弦爆破着干冷的空气,空气将音乐向星火的方向溢出千百倍时,却不及我的鼓膜与耳道间回响着的那尚未安放的快乐与苦楚。那时我多想让光从周边抽离开,一点点把我们带回小时候的样子,现在却不会幻想了,倒是怕自己越来越活不明白。但长大之后总有那么一点儿快乐,比如说能想明白许多事情,能认识到自己本在世界这么一个无趣的壳里,能在话语结成冰前劝住自己。
现在已经零下三度很久了,每一阵冷风都能引发一阵刺痛。想想我们这一代人,其实是挺脆弱的,就像是零下三度时的冰,还没经历过更低的寒潮使他更加坚固,还没被更大的困境摧残得浑浊厚重从而刀枪不入。但这样的冰却依然保持着纯粹透明。更重要的是,当春暖花开的美再次降临大地时,这样年轻的冰总是第一批因希望而消融成水,从此含情脉脉。我再次审视我自己,那些过去所说的对于世界的爱与不爱,在冷风透彻的昏黄之中显得那么无力。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不快乐的权力,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恨与绝望。我想,等待融化的日子一天天走近,则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
我们这里已经零下三度。正如你所看到的,这里的叶子还没落尽,这里无需我多言,这里迟早会开出花。
献给一个出生于上世纪末最后一个冬天,走失于本世纪第二个十年里最后一个盛夏的老朋友。写于他20岁生日的前夜。生日快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