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随想

我在小学四年级前的十年人生是在江洲度过的。由于父母工作繁忙,我的小学前的记忆又几乎都是留存在跟我爷爷奶奶叔叔们的村子里。

江洲,在长江中下游江面上凸起的沙洲岛,四围起厚厚的土坝,中间一淌平洋(土话),不敢说一望无际,却是极目心舒。一年一季的高纤维的棉花,养育世代的乡人。春风和煦日,坝子沟壑里套种油菜或者花生,伴着翠绿与金黄两色的交替,如锦绣妆裁;秋风将起时,成熟待采的棉花像厚厚的飞雪平铺在田地里,从高处望下去,壮观怡然。若是走进棉地,你甚至可以闻的阳光藏在纤维里的味道。。。

从父母厂子到爷爷奶奶的村子是条旧式拖拉机启动摇把形状的大路,非常简单,视线全无遮拦,没有胡同小巷的神秘,也少了山路蹒跚的野趣和艰难,多少年后,我甚至会想这些曾经特质明了的马路是不是也是你成长过程中潜移默化性格的起源?

要去六号村,记忆里那是个美丽干净的村庄,先要经过一条靠着人工港渠的路,左侧是乡亲们的田地,右侧是清幽幽的河流,只留着中间两辆人力板车行进的距离,路上没有杂石碎砖,沙洲软土经过日夜的碾压,变得温软,在游子远行的梦里都还闻得到它的那股泥土的淡然。盛夏晴天,棉花杆初长成,随着江风摇摆莎莎响,好不美妙。河渠的水面漂着荷莲,菱角,还有一种叫鸡蛋pao子可以吃的的被刺包裹着的水生植物,午市的阳光很激烈,借着强势的光线,你可以看的见水草深处埋伏嬉戏的鱼儿们,成群结队手指长的乌鱼崽崽,黄鲫娃娃们绕着浮萍的水下空间自由穿翔,用平凡的游弋生活守卫着自己的家园。

拐过河渠的路,直角走上一条直直的马路,好宽的路。并不平整的路面却不影响它的重要性,它是连贯乡政府和南向长江堤坝的重要枢纽,在那个自行车人力板车的年代,给我留下不能磨灭的印象。路面上有随处嵌在土里的无序碎石,或大或小,你要有

足够耐心和技术绕过它们才可以走的更快更稳。最惹人爱的是两旁的高大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给夏季烈日出行留下深度的清凉,又是落雨时遮挡的巨伞,甚是想念。

穿过乡政府门前的广场路,再走十来分钟也就到了爷奶的家,路依然还是那么温软,参差不弃零落的水塘在马路的下坎,坚守着乡亲们的浆洗生活。透明清幽的水,世代养育着矫健的野生鱼群和水生莲萍。

爷奶老屋在路的上坎,这样的规划是基于年年可能的长江洪涝,每每夏日,爷爷就早早在屋前的树林里斧砍树刀削竹,搭建一个简陋的平台,说是为了破堤时的应急。屋后也有一条林间二尺宽小路,用静谧通幽恰如其分,也是虫蛇花鸟的美好家园,亲戚家串门回来的时候,走在这条路上,总会让我感慨,普天之下,人兽一世界,相爱共存的和谐美妙。屋后的水塘更是小巧干净,主要是食用水源,却与屋前的日常洗刷灌溉功能有区分,这是村人必须遵守的契约,百年来无人触碰这关乎生命的底线。

村子的房屋规划建造的时候很是讲究,

约定俗成,一字列开,一层小屋,三间房,左右双开,青砖灰瓦马头墙,屋檐对屋檐,墙角比墙角,即便异姓的邻居们也会恪守这个祖辈传承的乡风村规。

于是远远望去啊,煞是齐整,也算是我回忆里的一道永远曼妙风景线。回家的时候路走熟了,随便瞅瞅就晓得了还离家有多远。

在路上行走,遇到了的乡亲们,认识不认识的都是憨厚的表情和温润的眼神,淳朴独到的乡音,温温软软,只会让你感到安全和舒服。古人言云的温良恭俭让,那个时代,我看的出来,还在。

可是,似乎这一切的一切的美好,都在那年夏季洪灾后消失了。

半夜绝堤,大水如妖怪一般冲进坝里,霸占并摧毁了所有家园。河塘湮灭梧桐雨,左右不见乡邻人。一夜之间,所有的美好被吞噬。多年后的回乡,已经改乡建镇的政府门前的梧桐路上种上了高低不一的直立生长的杂树,不会有了撒开的树冠,几十年后也不会有儿时的林荫,可能是外地干部负责重建时已经有了空调小车吧。三峡大坝,完美世界。去了天国的爷爷再也不用担心年年的水患,再也不用耗费体力去给家人搭避水平台,不用。三峡扛住了水,也让沙洲里的水生态遭到破坏和改变。门前屋后的水塘自此再也没有过半塘的蓄水,冬天里,枯草长,更是萧瑟了然。

如果说是大水毁了一切,似乎也不公平。

洪灾后,恰逢城市进城化加快,后生劳力纷纷舍弃家园,出门务工,留下空洲故土和老者孩童,儿时一起滚弹珠,偷偷下水游泳的玩伴们早已分飞天涯,路遇兄君而不识,心殇无形。且待他日,村人返乡盖新屋时,已然背弃了祖宗邻里的善良和敦厚,人人都要出头墙,层数不一,外墙材质颜料各异,如锯齿般的杂乱无章,于是村子的房屋建筑就成了没了精神没了气度的空皮囊。

究竟是大水毁了我们的家园,还是我们自己?

没有了乡俗,没有了陈旧,更少了童年回忆里那血液中曾经的流淌过的纯粹天然。

油黄青瓦熟泥路,江岸风行柳州家。

梧桐连天折烈日,不见从前少年郎。

故此曰,有梦的沙洲,无根的家园。2016/4/25 麦郎记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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