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囍字残痕

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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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时节的风本该带来暖意,却裹挟着马石山方向沉闷的炮声,滚过胶东的丘陵。


晒麦场的老槐树,嫩芽终于顶破了冻得开裂的树皮,探出一点怯生生的绿尖。


这本该是窗畔那件海棠红嫁衣上金线凤凰“睁眼”的日子,可窗棂上贴的囍字,却在硝烟和寒风中簌簌抖动,纸边磨得起了毛茬。


姥姥坐在炕沿,指尖在嫁衣袖口骤然顿住——银线从针脚垂落,悬在半空晃出细颤的弧。


膝弯被炕沿硌出钝痛,她却浑然不觉,目光焊死在缎面上的银线梨花——三舅姥曾捻着丝线笑,说这纹样能招来福。


针尖穿过缎面时,冰凉的触感突然刺透指腹——蜂蜡在针孔里迸出冰裂声,金属冷意顺着指缝爬上来,恰是十六岁攥着发烫弹壳时,余温里冻着的灼痛。


可昨夜躲炮声时,剪刀尖豁开蜂蜡的瞬间,梨汁混着丝线的暗红在缎面洇出月牙,她指甲刮过蜡痕的涩响里,分明抠着块从未结痂的伤疤。


裂蜡的凉意锯过指尖时,掌心突生的刺痛正从雪地拾弹壳的记忆里往外拽,那记忆的寒气顺着指甲缝,早和此刻的凉意拧成同一种钻心的疼。


这触感忽的劈开记忆——地窖冬夜的木勺正刮着梨蜜罐的‘咔嗒’,太姥爷擦枪的‘叮当’还在响,两串声响顺着蜡缝的裂痕爬进耳膜,碎冰碴子似的剐着神经。


十六岁蜷在战壕的寒夜里,发烫的弹壳磨成顶针时,早把弹壳的灼热和指血的冰凉锻成同一种质地。


如今穿针引线时,每扎进一针,缎面下的伤口就跟着颤一下,像在缝补战火的齿痕啃剩的岁月。


灶膛柴火“噼啪”爆响,火星溅落的瞬间,有一粒火星烫在她手背上,焦糊味混着皮肉微灼的刺痛猛地窜进鼻腔——那声响骤然撕开画面:


太姥爷用烧焦的军装裹着残旗,火舌舔舐布纹的呜咽,恰如此刻手背灼痛——复刻了军旗被炮弹撕碎那瞬间的嘶喊!


咬断线尾的刹那,舌尖钩住一缕金属凉腥——顶针凹痕里的血味早腌透了丝线,焦苦里浮着战火燎过的灰烬味,像把十六岁的弹壳嚼碎了咽下去。


胸口的银线梨花贴着心跳起伏,花瓣边缘的红痕硌得生疼——偏巧就硌在那个位置,叠印太姥爷擦枪时,枪管凝露砸在窗台梨瓣上——那滴水坠落的弧度,从此烙在她肋骨间。


“吱呀——哐!”裹着砂石的狂风撞开虚掩的木门,像颗炸膛的子弹卷进堂屋。供桌上的油灯苗被风拧成细铁丝,在灯芯上绷得簌簌颤,随时要断。


灯花“啪”地爆开,火星子精准烫在枣饽饽上——年前祭灶的面团早凝成青灰色,被烫出的月牙焦痕,像指甲在死面里剜出血口,焦边犹自洇着血色。


风灌进门的刹那,红丝线在齿间“嘣”地绷断。今早老陈蹲门槛写通知的画面忽的撞进来——他袖口的汗碱味还凝在空气里,连带窗纸“刺啦”裂开的缝,都像这丝线断开的声响,在耳膜上划了道口子。


风卷着纸灰扑来,眼角余光突然钉在墙根——洗得发白的灰布袖管晃了晃,袖口草茎上的干泥块,还沾着去年春耕的土色。


掌心的牛皮纸文件袋边角磨得发毛,袋口漏出的红公章印子,分明是陈年血痂渗进纸纹,连“核查通知”的笔画缝里,都嵌着风干的黄土,每一粒都封着一声未及喊出的呻吟。


姥姥的喉咙骤然发紧,像吞了块冻硬的枣饽饽,棱角卡在食管里。她咬住下唇,下颌线绷得发白,好似刀背擦过冰面。


昨夜的纸片边角还在指腹硌出月牙,那粗糙感和冻饽饽的硬壳绞在一起,混着袖口渗来的寒气,顺着尺骨往心窝钻——钻得左手无名指猛地蜷起,指尖在炕席缝里抠出点陈年烟垢,那烟味突然就成了老陈袖口的汗碱,齁得鼻腔发酸。


昨夜姥爷摸黑从区公所回来,脸色发青,把一张泛黄的纸片塞进她手心,指关节绷得发白:


“陈助理说……‘独子免役证’得收上去重新核验,手续没办完前,千万别让人看见!”


她盯着窗纸那道新裂的口子发怔。灶膛里新添的柴火突然“噼啪”一声炸响,一粒火星猛地窜出来,不偏不倚,溅落在炕边昨夜缝嫁衣剩下的一小块红缎边角料上!


一声"滋啦"轻颤,那块被火药熏燎得有点发黄的布边瞬间被灼出一个小洞,边缘焦黑的布丝蜷成细爪,抓着个椭圆的灼痕。


这形状恍若深嵌记忆的弹壳穿甲孔,去年野地里初见时,阳光透过孔洞在皮肤印下锈色月牙,她曾把那光斑当作老怀表崩缺的齿轮,听着战壕里时光在缺角处咔咔碾过。


此刻火星的亮光是一样的,却只照亮了布面上暗褐色的硝石斑,那些斑点被烫得滋滋冒气,散出的不是糊味,而是和姥爷军装上一样的、硝烟裹着汗碱的腥甜。


亮光熄灭,只留下更深的焦痕和一股淡淡的糊味。姥姥默默捡起那块烫坏的料子,指尖传来微烫的触感,她把灼痕按在掌纹最深的地方,焦边犬齿般硌得指腹发疼。


像当年攥着太姥爷那颗弹壳章时,焊接缝的铜茬扎进掌心的滋味——那是淮海战役后团政委给的,用哑弹壳焊了块铁皮,红漆描的五角星早磨没了,只剩发黑的棱角死咬着皮肉。


布料残余的温度顺着掌纹往血管里钻,那点微烫让她想起嫁衣箱底藏着的、太姥爷未寄出的家书——信纸上也有这样的焦痕,是他趴在战壕里写信时,烟头掉在‘等我回家’四个字上烫出来的,如今这两处焦痕隔着年月遥遥相对,在冻土上裂成两道不肯结痂的疤。


院外传来“嗞啦——嗞啦”的刮擦声。姥姥走到窗边,看见姥爷正弓着腰,用磨得泛青的柴刀,小心翼翼地刮去喜字边缘被风吹起的毛茬。


那专注的侧影,肩胛骨顶着旧棉袄绷成反弓,连鬓角都凝着股暗劲——仿佛薄冰上的履步,生怕呵出的热气融了窗棂那抹残红;又恰似风箱拉杆绷到极致,在看不见的榫卯间绞着寸寸气力。


她想起昨夜陈助理踏进门时的情景:那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在门槛上顿了顿,眼皮都没抬,语气像块冻瓷的土坷垃:


“于洪来同志,恭喜新婚。上头新下的命令,所有免役证都得重新备案。独苗免役是好事,但程序得走利落了。”


说话间,他磨破袖口的胳膊一晃,蓝布衬里蹭过窗上的囍字,红纸面簌簌抖着压出一道灰白指痕。


姥爷盯着那道痕,陈助理平板的声线硌在耳膜上——  忽然觉得对方平板的语气不是硬,是刺刀尖挑开棉絮的冷,顺着脊椎缝往骨髓里楔。


此刻,姥爷手里的柴刀还在一下下刮着,刀刃剔刮红纸的‘噌噌’声,正复刻着昨夜陈助理鞋底碾过门槛碎石的响动。


喜字边缘的毛茬被刮得干干净净,可他弓着的背,却始终没敢松下来。


后腰处补丁叠补丁的棉布下,一节脊椎骨凸起如生锈的门栓。他弓着背,仿佛在死死抵住一块塌落的天光。


老梨树的花苞像被铅水浇透,沉甸甸地坠着枝条,系在枝头的褪色红绸布条,浸着经年累月的香灰,那味道不是香火鼎盛的暖,是焚尽后板结的沉,在风里僵成一道灰扑扑的弧。


姥姥顶着水红盖头坐在炕沿,手心冷汗渗透布面,她攥紧裤缝时,指甲掐出的白印在青布上凸成冰棱状,刃口似的反光快要剜进皮肉里——那痕迹像新劈的冻柴截面,青白的木茬子正滋滋冒着凉气。


盖头外忽有“哐——刺啦”炸响,像老船锚拖过礁石的刮擦,铁腥味的声响里裹着破犁铧翻起冻土层的闷响,钝重里透着撕裂般的毛茬,直往红盖头的褶皱里钻。


她下意识地摸向袖筒里的布包——指尖戳进去,反像是按在块冻僵的年糕上:软塌塌里硌着硬核,还透着股井水般的凉气。


她猛地想起前日陈助理弯腰取户籍册时,桌上那碟压着证的红糖糕的油光倏地一颤...红糖糕?!一种冰碴子爬满后背的预感攫住了她。


前一秒还在喧腾的院子突然空了半拍,陈助理那被刻意拔高的嗓门穿透门缝:“于洪来同志!县上征兵工作组的同志到了,请出来现场核验材料!”


盖头下的黑暗突然熔铸成糨糊,潮闷气息往鼻孔里钻,稠得焊死了呼吸。


她听见自己指关节“咔”地一响——是掐进裤缝的指甲崩断了,半截断甲楔入月牙形掐痕,将青紫的皮肉铆成战壕里未拆的弹片。


盖头下的世界瞬间寂静得可怕,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陈助理那冰冷通知在心底留下的回响。


脸颊猛地烧烫起来,胃里一阵翻搅,混着绸缎捂出的热气,鬓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昨夜的情景又浮上心头:门缝下悄无声息塞进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摸黑解开,里面是一把崭新的梨木梳子,梳齿间还带着未刮净的木屑。


指尖蹭过梳背时,摸到一道天然的树结疤——那纹路蜷曲如老梨树根在冻土下盘绕的模样,带着一种沉默的韧劲。


梳背刻着半朵梨花,刀痕略显稚拙,如同被野风劈折的梨树枝。姥爷压得极低、带着粗喘的声音从门缝挤进来:


“…等…等秋后梨树结了果子,卖了钱,就给你打…打个带镜子的镶水银玻璃的梳头匣子…”


话音未落,就被门外三舅姥一声突兀的咳嗽像利刃劈来,‘咔!’地斩断了话音。”那未尽的许诺,此刻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慌意乱。


堂屋米酒甜香混着梨花冷香飘进时,姥爷正被三根红绸子捆在条凳上。


后腰抵着条凳棱子硌出的疼,比不过后脖颈被灌进的辣油——二舅公端着粗瓷碗往他嘴里倒花椒水,笑纹堆在眼角:"新女婿得尝尝咱胶东的辣火,往后疼媳妇才够劲儿!"


他喉结剧烈滚动,呛出的水汽混着哄笑声撞在房梁上,眼角余光扫过供桌上那盏灯——灯花烫焦的枣饽饽,正映着红章形状。


三天前那方朱砂印盖在"征粮工作队调令"上时,他正往梨树下埋给她的银耳。


铁锹铲开冻土时,刃口撞上一截横生的梨树根,那是民国二十八年鬼子清乡烧房时,太姥爷连夜移栽的苗。


那根须被冻得铁硬,磕出当啷一声响——他蹲下身用手去扒,指腹蹭过根皮上的冰棱,竟发现那裂痕里卡着去年埋的弹壳碎片,如一道嵌进树身的暗伤。


说好等土改分了地就盖新房,可红章像块烙铁,要把这念想烫成灰。


此刻椒麻味涌到舌尖,他盯着枣饽饽上那团焦黑,猛地刺得他太阳穴突突跳着擂响战鼓。


"喝啊!咋不喝了?"起哄声浪里,表哥的手还按着他肩膀。姥爷突然拱起脊背,条凳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绸子勒进腕骨的疼,让他想起昨夜里攥着扁担守粮仓的冷,陈助理平板的声音和哄笑声拧成一股绳,勒得他颈筋暴突,几欲窒息!


他只想撕开这层红,带她逃出这口滚着人声的油锅,哪怕只一瞬!


"砰!"条凳腿磕在香案上,供果滚了一地。他挣断腕上红绸的瞬间,看见她站在屏风边,红嫁衣下摆被风剐起一角,像只受惊的蝶。


没顾上解开腰间缠的红布,他几步冲过去,隔着绣着并蒂莲的袖子攥住她手腕——那力道让她踉跄着撞进他怀里,盖头滑落一半,露出鬓边那朵他亲手摘的梨花。


"走!"他嗓子里呛出花椒壳的涩,拽着她往月亮门跑 ,鞋底碾过落了半地的梨花,听见身后传来二舅公"这混小子"的骂声,还有更远处传来的、陈助理平板的嗓音在喊什么。


她被他拽得踉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感受到他颤抖的温度,那是扛过锄头、握秃了枪托的疤,此刻正抖得像绷到极致的弓弦。


耳边只听见他胸腔里拉风箱般“嗬嗬”的粗重喘息,仿佛身后追着的不是闹婚的亲戚,而是那些要用公章红绳捆死人的日子,更似在拼命抓住最后一根要断掉的线——那是他曾许诺过的、要在梨树下兑现的日子。


到了院中,司仪拖长声喊"一拜天地——"姥姥俯身叩首时,借着盖头金线绣的凤凰纹缝隙偷瞄——心尖猛地一颤!姥爷青布衫前襟别着朵干梨花,花瓣蜷成火折子般的褐卷。


记忆突然扎回春分那天——秧歌队里那无意拂落的梨花,可现在这朵花被战火腌成硝烟里的标本,蔫巴巴钉在喜服上,俨然块揭不掉的伤疤。


一股强烈的酸涩混着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加上长时间的站立和紧绷,小腹深处那阵从清晨就隐隐存在的沉坠感骤然加重,隐隐的钝痛让她眼前发黑,脚下发软,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哎哟!”旁边眼疾手快的二姨姥姥一把托稳了她的胳膊肘,声音又急又亮:“稳住!新娘子怕是乏了,快着点礼数!”


二姨姥姥扶住她时,她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不碍事......许是昨儿没睡好。"


姥姥强忍着眩晕和小腹刀绞般的坠痛,在二姨姥姥的搀扶下勉强完成了仪式。恍惚间,似乎又有鼓点响起,只是当年踩得黄土冒烟的十字步,如今每一步都恍若踩在松软的棉花上,虚浮无力。


喜宴的米酒刚烫热,三舅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梨汤搁在姥姥面前的小桌上:“快喝口,暖暖身子。”


姥姥舀起一勺的当口,瓷勺碰响碗沿的刹那,窗外"咚"地滚过一声闷响——不是喜炮炸开的脆响,而是炮弹坠地的钝震。


碗沿震出的梨汤烫红她虎口,甜香蒸腾的雾气里,突然撞进铁锈味的硝烟——那从马石山方向漫来的腥气,正把喜宴的暖光染成战场的底色。


她抬眼望去,马石山方向的天烧着暗红,云层里绞着烟柱,这暗红,是上个月梨树根下与泥土一同掩埋的血布,是村里担架队抬回伤兵时,裹在伤口上洇透了的颜色。


"快关窗!"二舅公冲过来时,第二声炮响震得窗棂发颤。姥姥盯着碗里浮着的梨片,碗沿映着窗纸透进来的火光,汤面上那片干梨花的影子,赫然是只凝在血冰里的死蝶。


闹洞房的喊叫声浪里,有人举着烛台起哄:"新媳妇扭个十字步瞧瞧!"姥姥刚扶住炕沿想站起来,只觉得心慌气短,冷汗涔涔,小腹那股坠痛突然如引信点着般炸开。


三舅姥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抄起窗台上那柄海棠红绢扇,扯开洪亮的胶东嗓门:


“新娘子今儿个可乏透了!看婶子耍个'凤凰三点头'!保管比新媳妇扭得还带劲!”话音未落,扇骨'咔'地弹开时,金箔贴的海棠花在烛火里晃成一片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扭腰的架势还是年前赶庙会的派头,扇子尖挑着烛火转圈子,映得满墙都是跳动的红影子。


姥姥趁机溜到炕角,手刚摸到炕席就触到一片潮——不知是谁洒的米酒,黏腻腻浸着身下的蓝布褥子,与今早看见的、姥爷袖管上没洗干净的血点子别无二致。


"婶子这秧歌能去马石山踩阵了!"哄笑声中,姥姥盯着三舅姥扇面上剥落的金箔,突然想起上个月担架队回来时,王大娘也是这么挥着血糊糊的扇子喊口号,后来才知道她儿子埋在马石山北坡了。


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不是因为热,是因为小腹此刻坠着颗拔了插销的手雷。


人群终于被三舅姥和二姨姥姥连哄带劝地送走了。喧嚣散尽,院子里静得可怕。梨树枝条抽打着窗棂,把最后几片残花抖落在窗台上。


她用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兜起窗台的褐色梨花瓣——还有姥爷衣襟上那朵蔫黄的干花,便成了落入帕中的一小块枯痂。


塞进箱底时,指尖刮过箱板内侧的刻字:"民国三十六年春,分地三亩"。那些字被他凿得斧痕狼藉,腹中那翻搅的疼痛,便如这狼藉的刻痕般深锲在她身体里。


炕席下渗出的米酒味越来越浓,混着帕包里干梨花的霉味。姥姥蜷起身子时,听见西厢房传来表哥们的呼噜声。


夜风将硝烟揉进窗缝,呛味扎进喉管,把帕角血沫、箱底土腥拧成火硝块,堵在喉咙里烧。


院墙根那对曾经鲜亮夺目的大红喜字,在夜露和寒风中褪色卷边。糨糊正沿着砖缝无声洇渗溃烂,如同结痂的伤口反复溃脓。


墙角根下,半张名册被碎砖压进泥浆。‘于洪来’三字被墨杠劈成两半,墨迹凝着未干的血珠。


零落梨花瓣黏在"独子免役"的划痕上,染作嫁衣襟前一点灼目的硝烟印记——陈助理那句"胶东没独子"的余音仍在风中嘶鸣。


夜风掀开纸页,露出底下被踩烂的梳头匣坯子。梨木裂口渗出暗红,姥爷掌心一枚磨穿的血泡,名册纸页一道抠烂的血书"免役"——都在这暗红里沉浮。


并蒂莲才刻了一半,刀痕断在树结疤的漩涡里——那纹路正与墙根处拱动的梨树根芽如出一辙。


冻土之下,深褐芽尖顶破溃烂的糨糊层。


它裹着硝烟斜插砖缝,将褪色的囍字残骸、墨杠的刀疤、木坯的断莲,连同名册上抠烂的血字,一齐吞进纤维脉络——恰如多年前弹壳碎片嵌进老根的伤,终将在年轮里刻成无法磨灭的印记。


而被血糨糊洇透的砖缝间,新生的木质纹理正螺旋生长。年年岁岁,如那枚嵌进姥姥掌骨的弹壳顶针,在冻土深处硌醒每一个试图掩埋的春天。


可冻土之下,总有新芽顶着弹片向上。

囍字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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