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我最喜欢听你说过些天我再回来看你",而我最觉得感恩的是,我的每次回来,外婆都能欢喜地迎接。
外婆家门口是一条很深的巷子,没有路灯。路的两边零星的散布着几户人家,屋里透出昏昏的灯光。稍有骚动,便惹得狗群一阵狂吠,每当这个时候,外婆都会挪挪身子站起来,走到门口伸出头看看,然后轻轻地从黑暗里抽回目光,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次回去看她是提前就给她打了电话的。大概是三天前。
也许大概是因为老人家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第二天便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昨晚跟她说我要回去,我说"是的",她要我回去的前一晚再给她打电话,她要去买菜,我说"好",她这才安心地挂了电话。
可是,后来的一天,姐姐给我打来电话,说外婆把电话打到她那儿,问我是不是明天回去。
姐姐哭笑不得,让我回电话给外婆。
这个老人家哪里认识一个字儿,还偏要学年轻人必备手机,还24小时带在身。她每次拨出去的号码,都是她心里认为的正确的号码,然后一次次地拨错。后来她自己和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她自己"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
那天,我到家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半。
她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眯着眼,阳光灿灿地照着她灰白色的头发。隔壁家的爷爷靠在自家门口的摇椅上,手里拿着收音机,放着电台里的广播,DJ的声音温暖而祥和,如同这冬日的阳光一般。一只篱笆色的猫,也卧着听。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凑到她耳边—"外婆",她先是一愣,然后眼睛里闪出亮光。那样亮,在浅浅的阳光中,不知是被我的突然出现惊到了,还是喜到了,竟然还有一层盈盈的泪光。
"不是说快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麽","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我一边笑,一边把双肩包往下拿。外婆一边看着我笑,一边把我的双肩包往自己手里夺。
外婆家一进门的正墙上挂着一口大摆钟。大概是青铜做的花样贴合在木质的钟身上,锈迹斑斑,彰显着这个大功臣陪伴外婆走了很多个年头。悠悠摆动的重锤记载了日子的变动。
我知道一件事儿:外婆每天都会在晨起早饭前给这口大摆钟掸尘,这个习惯大概从我记事起就有了吧。
晚上,我睡在她旁边。
她告诉我一件事儿:每天夜幕降临,她便一个人坐在大摆钟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时间凝合,外公还健在,自己也没有老去,自己的孩子们也还是一脸童稚地在屋子里追打嬉戏。
那天晚上,她津津乐道地和我说了好多事儿:谁谁谁家添了个重孙子,谁谁谁的外孙女儿从国外回来了,谁谁谁家的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前天后屋的王大爷打麻将输了好几百被老伴儿骂了一个晚上,昨儿隔壁的李奶奶下坡时摔了一跤儿子女儿统统都回来了……后来,我昏昏沉沉的好像睡着了,外婆大概还在说,她接下来说的故事,后来我都不知道了。
早上,天微微亮。
八十多岁的她早早地就起了床。她轻轻地穿衣服,轻轻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脚步怯怯地,生怕惊扰到了我。
她的身影在厨房里停了下来。然后我就听到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撞击声夹杂着花花的流水声。她在烧水、淘米,做着早饭,操劳了一辈子的辛勤在汩汩的一壶水里幸福地冒着泡儿。
我翻个身,顺势把放在枕边的手机掏出来看了一下时间,显示六点半。然后蒙头接着睡。
是不是年纪大了都会睡不着,都爱早起。也是不是多年以后,我会像外婆一样把对晚辈的爱都融进一顿顿的早餐和数不尽的等候里。
这个看着我长大,自己却一天天弯下去、老下去的女人,正在用自己的双手诠释着对这个家庭最大的责任。她的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动作愈来愈慢。
外婆进屋叫我起床吃早饭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窗帘被拉开的一瞬间,阳光扑进来,晃的刺眼。那只篱笆色的猫在窗台上慵懒地伸了一下腰,然后一个健步跳走了,只留下无数个粉尘粒子在阳光下飞舞、升腾。
接下来一整个中午,外婆继续情绪高亢地向我重温起那些被岁月掩埋的人和事,老古董一样的新闻再一次被挖起,声情并茂栩栩如生地像是再一次看了一场旧电影。她老人家喜欢说,我就乐呵呵地听。
下午四点,外婆送我去车站。
等车的时候,外婆问我"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知道呢"
"那你下周能回来麽"
"不知道呀,看如何排班"
"那你有时间就要回来呀"
"放心吧,有时间我一定回来看你"
"上班的时候要事事小心,不要把自己磕着碰着"
"我知道,你自己在家可要好好的,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过些天我再回来看你"
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自己的嗓子是噎着的,外婆的眼睛湿润润的。
车子驶进站,人们一股脑儿地往车子上涌。
"那你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外婆说,"我最喜欢听你说过些天再回来看你"。
司机按着喇叭催促。我一溜烟地钻进车子,探出脑袋跟她挥手再见。斜晖从远处射过来,把外婆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一直延伸到车子的尾部,衔接的恰到好处。
我很感恩:我的每次归来,外婆都能欢喜地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