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东没有直接回上海。对于这个叱咤商界多年的中年男人而言,这个残忍的事实倾覆了他对于余生所有美好的期待,那些在灰烬里零零星星复燃起来的光点,眼看着它们将成为生命的烈焰,让他无望的人生再度明媚,转眼之间,已然化作死灰。
离开村庄的清晨,他孑然一身,手里握着滚烫的项链。有一个瞬间,他幻想灼热的内心煎熬可以熔化这条项链,就当它从来不存在或者没有出现过。他站在村口桥头,他想把这条项链扔下河去。这个时候,更大的痛苦就狠命地锥刺他的心,猛烈地拷问着他:权正东,你要扔掉什么?20年前,你辜负了秀英,你丢失了秀英,20年后,你眼睁睁地看着秀英走进坟墓却没有认出她!你找回了自己的项链,现在你却要丢掉它。你能扔掉什么?!你怎么可以无耻到试图抹去事实来爱秀英的女儿、来继续自己渴念的美好?
不能啊,不能让馨儿为你的罪孽负轭!
在秀英的坟前,他深感自己一年年的寻索显得无足轻重,他一声声的忏悔不配得秀英的饶恕。对于馨儿的爱恋让他在秀英面前只剩下沉重的负罪感,没有宽恕可言!他愤怒地鄙视自己,咒骂自己,他知道这一辈子都将难以清偿自己给这对母女带去的已然或未然的伤害。
大山沉默地倾听这个男人无处可告的伤痛,沉重的步履叹息着无奈的悲哀,而寒露却不容分说地冰寒着他憔悴的额头、风霜的心。
他在成都停留了两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行踪。只在返沪的当天,给成都分公司电话,让分部经理安排好苏馨的机票和接送事宜。
回到上海的当日,Jason来接机。他知道Jason把一切管理得很好,这个得力的年轻人现在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臂右膀。Jason10多年来跟着权正东打天下,两人的交情似朋友似父子。Jason第一时间就看出权先生此番归来精神不佳,他不知何故,又不便过问,只是说:
“您需要休息的话,给自己放几天假吧,公司,我来打点。”
“Jason,我是有点累。这几天真是很难过啊……”
“权总,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分担的吗?”权正东这么颓丧的样子让Jason不无担心。
一声长叹。
“我找到了我失散近二十年的秀英……”他说着,忍不住用手掌捂住脸,带着绝望的语气说,“她就是苏馨的妈妈。”
Jason屏息,难置一词,透过反光镜用力地看了看后座的权正东,他明了此时此刻安慰是无用的。他用柔缓的语调,问道,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呢?……我现在做什么好像都是错的。”权正东很无奈地看看车窗外穿过斑马线的行人。这么多来来去去的行人,为什么苏馨偏偏是秀英的女儿?上帝啊,这样的安排究竟是为惩罚我当年的负情,还是为给我救赎的机会?
权正东居家两日,调整作息,消除几日来身体的乏累,思考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想尽办法中断和苏馨的恋情。这个可爱又无辜的姑娘,如果有一天知道这些真相,她会多么痛苦。即便苏馨一辈子都不知道她母亲和自己的关系,他又怎么能利用她的不知情来满足自己的私心、让苏馨来给自己的罪孽陪葬?!
可是,得如何中断?这个姑娘这么单纯,她显然已经对自己付出真心,如何让她把真心收回?事实上,他怀疑自己都做不到!
就是这样的刚强与软弱交织不休,他明明白白地看见前面的灯塔,可是通往它的道路如此黑暗深重,足以浇灭这灯塔点起的每一丝毫决心。
放弃和苏馨的爱情,于他是痛苦的却又是必然的,二十年前的一幕仿佛重现——那时的他在母亲的威胁下无力地放弃了爱情,在绝望的悔恨中只想求死。可是,现在,他不能求死。他不能让馨儿孤独地生活,这孩子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已经孤苦伶仃。权正东看着画像中秀英的背影,他知道自己要替秀英照顾好苏馨,从今往后,他应该像父亲一样疼爱这个姑娘。
对!把苏馨当自己的女儿来爱。这一点应该不难做到。
他这样安慰、鼓励、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