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公子小传
毛雨丝
容侦,字识祎,明帝之御使大夫容文度公之第五子也。
家父与文度公同年登科,如水交于宦海外,情笃甚。余幼随父谒容府,或旬有偶,与识祎岁相仿,拜总角之交。
识祎少有咏凤才。诗词歌赋,无不冠绝同人;六经五典,亦可对辨如流。家父尝谓文度公曰:“君得麒麟儿!假以时日,必也光耀门楣,荣达祖宗。”然识祎自束发,誓不为官,家父虽喟叹,终不复提前言。
余以之戏识祎,呼为仲永。笑曰:“天地自辽阔,巍巍兮其山,浩浩乎其溟,有鹿见于林,而鲸出于海。况夫庙堂之上,寒凛高绝,非吾能胜,以为求者,徒凌烟一阁,乌纱一冠何以囿我?”遂自号不囿书生。撰绣本于与朱墙外,词句多清绝。素善宁远将军,萧久承嵘,承嵘戍边有年,兵戈少歇。二人书信往来,鸿雁鲤鱼,尺素寸笺,雅以“安”字作款。由是又号永安客,故今人谓之永安公子焉。有灯光闲印一枚,笔刀急就“休言国事”。
后有文贼谭三石,太师柳二娘之玄孙。其人重名利而轻翰墨,平日文章,多有窃牙慧,学步于识祎。识祎自诩世外人,无意与争,而谭三石嚣张愈过,夺人文章,更曰:“尔等鼠辈,得吾大名赏光,抬举如是,何不感恩!”或有抱不平者,醉笔赤忱,泼墨逆旅墙上,而题诗曰:“乞索佻佻北室坐,玞珷磊磊西潭栽。傲骨元非千章里,落笔岂是骑鲸才。”旋为谭所迫,左迁都鸿外。识祎亲为践行,雨送长亭有三,赠钿梧桐凤首箜篌一。为诗者临墟先生,自谓淮左蓝舟,一字海楼,山月诗社中人,即今荷仙祠偏殿所奉之鲸歌神女也。
既归,鸣磐再,状告谭文贼之罪于锦书堂上,而欲索赔,一铜板而已。此事霹雳,未有盈日,传为满城风雨。惜时锦书鉴贿而骩法,此案不得了而了之。然后茶楼酒肆,凡有言谭三石窃字于字永安客者,定哄然而笑之,哂曰:“永安公子仓颉之才,天下何人不窃字与之!”辗转为识祎闻,自讽铜臭未足,乃复添其号,为“一铜”,又觅一纯瑕糖玉,请琢铜钱样,上系五色续命络,裴然坠佩下,风吹吷过,言重于千金。
西湖菡萏谢,东篱白菊绽。四时更迭,惟墙上墨字,粉饰不去,愈乌黑夺目。谭三石恶之,假意垂泪。即有拥趸自甘为罪,入逆旅而焚之。火光彤然,燔烧旦夜,死伤半百。纵火者绞,凡十有三人。谭未直间其中,不坐。焦土不详,传有恶鬼歌哭彻夜,百姓避之不及。几经易主,而为识祎所得,发百千金,设粥药二庐其上,惠利于民,经年未闻有鬼。
是岁秋,与余游琼山。“山色总眉愁”,枫华红遍,西风过,萧萧欲燃。崎岖行来,适一老道,相谈甚欢。闻其善解字推命,环顾枝头有雀乱啼,焉作“今秋隹”三字,求解。老道默良久,后曰:“今者无心成念。秋者无心成愁。隹者仿言而成仇(雠),因言而起,以言相逐。而仇(讐)既成,言又在其下矣。大凶,大凶。”余心惴惴。识祎神色如常,问算钱几何。曰:“一铜板。”识祎抚掌大笑,解腰间糖玉,赠与老道。后十年,余诚心相寻,未尝复得道人面。问乡人,无有所知晓者。盖亦仙人,已驾鹤归去耳?
是时,多有乞儿,受雇滋事容府墙外,驱之不散,喧哗竟日,夜间尤甚,宿鸟栖墙尚难眠。承嵘入京述职,过容府门外,群丐惧其戎衣战马,惊作鸟兽散。识祎方烹茶室内,出而迎。莞尔曰:“屈宁远将军之材,为某清门侧,三生有幸耳!”后承嵘归去朔方,则群丐又至。
俟次年春,又有诸多江湖小报,穷酸落第,颠倒黑白,造谣满巷。或云容罪不容诛,或云谭替天行道,癫诞荒唐,不一而足。
识祎病于冬,卧床届春。奴婢往来,医馆药坊。时药尽病仍,时瘳瘥,停药二日,又复发矣。余诣之,相与谈,顷之三咯血。疾疴如虎,蚀人血骨。昨日琢玉郎,今不胜衣若沈君。余甚忧悒,识祎面无悲色,或生不知愁耶?而劝余曰:“庙堂无以囿我,而贪天地辽阔。由今观之,地陷东南,天倾西北,尤有所缺,弗为公正。某自号(不囿)以辞庙堂,今亦以之辞天地,又何足恋哉?”余心难慰,顾视煁炉,忽觉炭上明暗有异,细视竟为书稿,墨迹纵横其上。大惊曰:“何以至此?”曰:“久病心浮,落笔几多瑕玙,不足与外人见。不若做纸薪,尚可生暖一二。”拨之,少顷成灰。蓬山煎香,烟云小驻,青琐虚掩,白日沉沉。柳绵梨花,东风问城。外有杜宇向窗而啼,声声泣血,俱是行不得也。
至初夏,识祎投溺韶湖,自撰墓志铭曰:“容祯,庸人也。观阳世公道难寻,遂以其身试阴司。”时韶湖莲荷亭亭满满,姣童俊女,摇楫歌采莲,渡舟至湖心,见安然卧荷上,眉间有露瀼瀼,过午未晞,神色若生,已气绝多时。百姓不识,以为荷仙临世,葬湖东,于是立荷仙祠。五月旸夏,玉荷裂蕾,盛芒割天,苍旻在水。银鲤曵尾,倓尔碎青天。
主人去后,容宅清冷,流丐一夜绝迹,惟庭里梧桐尚萧萧不休。七月,谭拜七品奉议员,风言亦止。
是年丹熙二九乙未。及秋望,明帝崩,女帝继,改元宣平。
十一月,帝亲拜荷仙祠,敬呼永安公子,书“文字有神”四字悬梁上,封其司掌天下文章事。是以今日香火,多为功名所求。“寒灰炙手,人重人轻。”往日他人讥笑所言,至此竟一一成应。
越明年,复策旧案,罢谭三石,柳二娘告老,寻病卒还乡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