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而且只有当大多数人改变观点时,他才改变观点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不是他改变了观点,而是观点本身在他头脑里不知不觉的起了变化。他们个人都以为自己所过的是唯一正确的生活,而别人却在虚度年华。这对一位姑娘来说绝对没有什么好怕的,随便哪一位姑娘遇到人家来求婚总是挺得意的。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交界常见的关系,那就是表面上客客气气,心底里却彼此极其蔑视,不可能相互认真对待,甚至也不会生对方的气。弗伦斯基发现他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嘴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的从眼睛里闪光,从微笑中透露出来。表面上对他越顺从和尊重,心里却对他越不敬爱。这句话尽管是老一套,安娜却显然信以为真,并且感到很高兴。她用女性的急速目光扫了一吉娣地的服装,轻微到难以觉察,却能为吉娣所领会地点了点头,对他的服饰和美丽表示赞赏。她这含情脉脉却没有得到反映的一瞥,到了好久以后,甚至过了好几年,还使她感到难堪的羞辱,一直刺痛着他的心。儿子也像丈夫一样在安娜心里引起一种近乎扫兴的感觉,她在想象中把他看得比实际上更好,但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欣赏他的本来面目。
知道他们彼此的关系和以什么人为中心,知道谁庇护谁?每个人应怎样维护自己的地位?谁跟谁在什么事上观点一致,在什么事上意见分歧?显然都找些话来挖苦和嘲笑那个倒霉的玛尔基歇娃,于是谈话就像烧旺的篝火一样,噼噼啪啪的谈开了。谁也不满足于自己的财富,可谁都满足于自己的智慧。因为他的到来而中断的谈话,又像被风吹动的灯光一样摇曳起来。可是后来怎样呢,几年以后想起这些事就觉得好笑,当时何必这样苦恼,现在这件倒霉事也是这样,过些时候我也就不会把它放在心上了。一定要数,你没有数过,可是梁比宁数过了,梁比宁的子女就有生活费和教育费,你的孩子恐怕就没有。多数嫉妒安娜的年轻妇女对于人家说她清白无辜早已非常反感,如今眼看舆论开始变得合乎她们的心意,就十分高兴,巴不得把轻蔑的情绪尽量往他身上发泄。但他没有意识到,今年正是他自己给自己想出了许多工作,这是他把他对妻子和家庭的情感深锁在心里的一种手段,但他也没有想到这种情感保留的越长久,就越糟糕。这是一个崇高而美丽的世界,从他的高处可以冷静的观察往事。
他在他们身上不断发现新的特点,因此不断改变对他们的看法,同时也在不断形成新的观点。在他那思路清楚的头脑里,对老百姓的生活明确的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观念,这种观念部分来自生活本身,但多半是由于同别种生活相比较而产生的。任何活动如果没有个人利益所基础是不可能持久的。但他一想到他在做什么,并且存心要割得好些,就顿时感到非常吃力,那一行你就割得很糟了。无论在什么场合装腔作势,也许能欺骗最精明老练的大人,但你即使掩饰的再巧妙,也仍然骗不过一个最迟钝的孩子。女人总是比男人更讲究物质,我们把恋爱看得很伟大,她们却总是很实际。可是劳动者却希望工作尽可能轻松愉快些,多休息休息,尤其要紧的是要无忧无虑,不动脑筋。但列文懂得老头诉苦完全是客套,其实他的农场很兴旺,要是境况不好的话,他也不会以每亩105卢布的价钱买进土地,也不会给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娶媳妇儿,也不会在火灾以后两次盖房子,而且越盖越好了。从他的服装那件有点别扭的老式旧礼服,从他那双聪明忧郁的眼睛,从他那口条理清楚的俄语,从显然是长期习惯了命令口气,从他那只被太阳晒黑的好看大手的果断动作,以及无名指上带着的那个老式订婚戒指上,列文看出了他的这个特点。这位留灰白胡子的地主显然是个顽固的农奴主,长期住在乡下,对农业很热心。农民的物质水平和精神水平都还很低,他们总是反对他们所不熟识的东西。他们是那么忙于当天的农活,根本没有功夫考虑他提出的计划的利害得失。发表意见时会说许多话,可是也绝不会说出他们的真正目的来,他们总是表示绝不受骗上当。这完全是因为劳动者只有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才愿意工作,才肯好好工作。
他望着她,好像望着一朵摘下已久的凋谢的花,他很难看出它的美,当初就是为了它的美把它摘下来,因而也因此把它毁了的。他的面孔聪明而粗鲁,他的服装精致而俗气。一会儿工夫她就把这个社交界面团完全揉匀了,客厅里活跃起来,洋溢着一片笑语声。当他谴责非难和憎恨人的时候,一切事情似乎是无法解决的,但当他饶恕人和爱人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简单明白,什么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说他快活得像一头受过训练的狗,终于能领会人家要他做的事,尖声叫着摇着尾巴,心花怒放地跳上桌子和窗台。他从这目光里看出他所理解的同他一样。他们只是像一般有教养的人,对付从四面八方包围生活的复杂难解的问题,那样抱着彬彬有礼的态度,避免任何暗示和提出不愉快的问题吧,他毫不费力的避开一切不愉快的话题。他试用了各种不同的话题,然后引到绘画上去,高列尼歇夫弹得很精彩,他留神听着,幸福的简直不可饶恕,她浑身充满生的欢乐。但是无论安娜怎样真心实意的愿意受苦,她其实并不痛苦,她也不觉得有什么羞耻。不久,她就觉得这种欲望的满足,只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中的沧海一粟,一种最难满足的欲望,一种百无聊赖的情绪。特别是他那张俗气的阔脸,以及那种又畏怯又想装作威严的神情,都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安娜同福伦斯基早就在相互使眼色,对于这位朋友的能言善辩感到厌烦。列文在向他射来的目光里立刻觉察到责备的神色,并且因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内疚。可是他们这方面的知识还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的1%,像列文这一类人可以对死的问题发表许多高论,但其实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看到临死的人就束手无策,吉娣呢,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也没有时间想到自己,她只替他着想他,知道该做些什么,因此一切都很顺利。大家只有一个希望,但愿他快点死,可是又都隐瞒着这种念头。这是他必须写,而谁也不需要的无数小册子中的第1本。父亲对谢辽揸说话一向用这样的口气,他早就听惯了,并且会模仿他,谢辽揸觉得父亲对他说话总是像对一个凭空想象出来,只有书本里才有的孩子说话,完全不像对他谢辽揸说话。
吉娣心里很明白,这种高兴是假装的,而且同他的为人极不相称。但陶丽知道,即使孩子们当早餐吃的牛奶糊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因此像这样豪华而复杂的家庭生活,一定是由谁苦心安排的?这一天他老是觉得好像在跟比他高明的演员同台演出,她的拙劣演技把整台好戏都糟蹋了,对于那种做母亲的牵挂心情,她到这儿来的一路上还十分厌恶,此刻在离开儿女们一天后,想法就完全不同,她又一心想起家来了。其实他还是个孩子,完全掌握在我手里,老实说我可以随意摆布他,他等于你的格里沙,现在李亚迪伯爵夫人把他控制住了。他就在安娜脸上找寻谈话的痕迹。这种感情很痛苦,但她知道这是她心灵中最美好的部分,它将很快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泯灭。
照这样过下去过不了一年就非负债不可,就连这样的盘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奥勃朗斯基把米亚和基福公爵夫人说的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当作真心话,就讲起安娜的情况来,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照例立刻打断他的话,自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喝了几小口,瞟了他一眼,从他的面部表情上清楚的看出他讨厌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的声音。
不过凭他经验,知道在目前这种气氛中发表与众不同的意见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不能指责志愿兵。这种空中楼阁就是用颠来倒去的各种名词装饰的,除了理智以外完全脱离生活中的重大事物。再有活动本身总是出看来很有意义,越到后来就越无足轻重,最后竟显得毫无意义了。一切看来都很简单,但要及时完成就理,全村男女老少不停地劳动3、4个星期,每天比平时多做三倍工作,只吃点柯瓦斯、洋葱和黑面包,夜夜打箍和搬运麦捆,每晚最多睡两三个小时。列文恼火的脸红耳赤倒,不是因为他被打垮了,而是因为他沉不住气又争论起来。他看到不可能说服哥哥和卡塔瓦索夫,还有,他同意他们的观点则更不可能,他们宣扬的就是那些险些把它毁灭的智力上的妄自尊大。不过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每分钟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空虚,而且我有权使生活具有明确的善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