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站在她一直舍不得拆掉的老屋前头,无悲无喜。低低矮矮的几间瓦房,在镇里下达全部拆掉的命令时,已经注定了命运。春天刚过,青草混着去年倒伏的枯草,有如她干枯的头发随风摇摆。
父亲蹲在院子里细细清着杂草,得先把一条小道亮出来。拆迁队过几天就要拆到我家了,父亲总想着把能用的东西都抢出来搬到一边。
破家值万贯,已经爬满灰尘的废家具、柴禾还有爷爷奶奶留下的瓦盆瓦罐,虽然用不上了,好歹要顺到一边。全砸了也怪可惜,母亲说。
“你不知道,那帮人跟强盗没有什么区别!”母亲几乎吼着说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出于事不关己的愤怒,“已经拆到村头上了。好好的房子,哗啦啦几下就推倒了。什么东西都埋里面。你堂哥家啊,差点把他丈母娘埋在里头!”
这事我知道。
堂哥是队长,在执行政策方面,是要起好带头作用的。镇上带人过来拆迁的时候他正好不在家,留下八十八岁老太太躺在床上。看到空荡荡的老屋时,一伙人以为屋子已经准备好推倒了。专管这一块的副镇长原本打算通个气,喊了两声不见回应,大手一挥推土机进场。
五间瓦房,在拆迁队眼里,是亮晃晃的工钱;在神气的副镇长的眼里,那可是绊脚石,倒下之后当然不算。
张牙舞爪的推土机轰轰挺进,瞬间卷起漫天烟尘。第一间房屋倒下了,哗啦啦瞬间散了架。第二间房屋的瓦片也像下饺子一样跌在地面。屋子里却陡然响起凄厉的喊叫:“地震啦,我的儿啊,你们赶紧躲啊!”
抬在半空的车斗停了下,司机打开驾驶窗向领导们站的位置望来。副镇长转头望向村长,村长望向旁边的女书记员。几人面面相觑,哪知道什么情况?
“要不侯村长你去看看?”刚铲倒的土墙又滑了一堆瓦片下来,副镇长手抖了一下,烟头差点掉在肚皮上。场面突然安静,村长依然望向书记员。书记员翻着袋子找文件:“我先看看登记表……”
就在这些人迟疑的时候,母亲风风火火闯了过来。她没跟这些头头脑脑打招呼,一头扎进顶头的房间里。房门在几天前就拆掉了,此时张开大口一下把母亲吞了进去。屋里乒乒乓乓一阵闷响,又响起嘶哑的喊叫声:“地震了,还不滚出去……”是堂哥的丈母娘,一直跟女儿生活在一起。因为新房刚起,还没有搬出来!
母亲一个人搬不动,只得先把老人挪到椅子上,拖着椅子往外走。谁知这个平时温顺的聋子老太婆,推了母亲一把,又挣扎着滑向地下。嘴里含糊不清的反复喊着“滚出去”,再也不骂母亲“五十多岁的病秧子,不如一快死的老太婆”了。
母亲转身出屋,扒在土墙边破口大骂:“都是木头啊,屋头人要被埋住了……”三三两两的人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乱哄哄地进到屋里,七手八脚拖了老人就往外跑。有人匆匆去给堂哥报信。我那堂哥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眼倒下一半的老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随即走进屋里开始收拾老人的床铺。
快九十岁的老人没有消停。嘴里骂骂咧咧,在屋前空地上走来走去,颤颤巍巍有如那摇摇欲坠的土墙。她一会儿仰头看着推土机,一会儿跑到那堆领导面前左瞅右瞅,一会又踢散堂哥收拾出来的床铺子。
大概是弄清了什么,一屁股坐到堂哥面前,像年轻时坐凳子那样用力;“我怎么能再去跟你们住一起?那家是你新起的,你们住吧。刚刚怎么不从这头挖,还是把我埋了省事!”
说着说着,伸出她那棕树样的粗糙手,哀哀戚戚向屋里爬去。堂哥过去搀扶,老人剜了一眼开始拳打脚踢。书记员赶紧跑了过来:“老大娘,我们这是奉命拆迁,你们可得配合……”
“我妈是聋子!”堂哥又被踢了一脚差点摔倒,边扶老人边喊。老人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停歇了。
拆迁的事情暂时搁浅了。过两天拆我们老房子,不知母亲会是什么样子。
原本怕他们难受,想接到市里面小住几天。最终执意思不肯,说是要过清明只得作罢。
如果没有拆迁,我想有生之年,她还会一直央着父亲不时的修葺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