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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成一道道粗壮的线,迅疾地击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条条流动的河,很快又在院子里汇聚成了明晃晃的一片水的海洋。雨从空中落下时的哗哗声、敲击水面的啪啪声、水花四溅时的叮叮咚咚声,以及雨打在树叶、屋顶上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声音杂乱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进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
七十多岁的崔老汉吧嗒着烟卷坐在房檐下的小板凳上,他瘦小而佝偻着的背,向每一个看到他的人无声地诉说着他走过的无数艰辛的日子。他那浑浊的老眼,出神地看着这越来越大的雨和院子里越积越多的水。他的老婆子则坐在堂屋门口,双手熟练地编织着草辫,眼睛也不时地望向院子里的积水。老婆子那一头雪白的齐耳短发相当浓密,除了眼角、嘴角和眉头的皱纹外,岁月还在她的眉心处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竖纹,好像要给这张胖胖的脸一分为二。
“老头子,你看那!”老婆子的一声惊呼,几乎让一直沉默不语的崔老汉吓了一跳。他扭头看了老婆子一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从对面的那道墙上一个鸡蛋大的洞里,正往自家院子里喷水,就如一个把阀门开到最大的水龙头。这还了得,崔老汉和老婆子同时站了起来,慌忙找到一把雨伞,顺手绰起立在墙边的一把铁锨,淌水走出院子,冲向东面胡同里的二庆嫂家。
二庆嫂,快八十岁了,身体依然很硬朗,此时的二庆嫂正坐在堂屋门口和自己的二女儿崔玉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全然不管外面的雨如何。自从两个月前,患病的老头子去世后,二庆嫂的两个女儿便轮流来陪她。
突然,二庆嫂透过挂着的竹门帘看到两个人正在自家西墙边挖土,几棵长势正好的洋姜已经被锋利的铁锨砍断躺在雨水中。她惊得屁股尚未离开凳子,足未踏出门槛,“谁啊!干啥呢?”的怒喝声已然穿透密布的雨线,向大雨中正一个负责撑伞,一个奋力挖土的两人响起。
但干活的两人却丝毫没有理会从屋内传来的质问声,继续沿着墙边挖着、找着。“在这,找到了,这么大一个洞。”崔老汉沿着墙边探寻了两步远的距离,终于找到了往他们院里喷水的洞。他从泥土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砖块塞进了洞里,又找来一些更小的碎砖头块儿把缝隙也填满。然后挖了些土填在外面,用脚踩了踩。
还没等崔老汉他们填完土,因为年老而行动迟缓的二庆嫂由她女儿陪着,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
“你们家的水全流到我们家院子里了,这是要把我们家给淹了吧。你们这院子比我们的院子高那么多,再弄个洞,还让人活不!”不等二庆嫂再开口,崔老汉的白发老婆子已经抢先抱怨起二庆嫂来。
“谁往你们院里流水了,我这几棵洋姜怎么着你们了,长得好好的,都被你们斩断。”二庆嫂看着快要开花的洋姜,愤怒地说。
“下这么大的雨,你这院里没存什么水,都到哪去了?”崔老汉也帮自己的老婆子说,“都从这个洞流到我们家了。你看,就这。”说着崔老汉用铁锨指了指刚封好的洞。
二庆嫂刚想再说什么,只见崔老汉拉起老婆子就走,“走吧,走吧!别跟她废话了,赶快回家看看院子里的水有没有进屋吧。”
崔老汉两口子急匆匆,怒冲冲地回他们家去了,兀自留下二庆嫂发呆。片刻后,她从二女儿手中抢过伞,向崔老汉两口子追了过去。
“崔二杆子,你给我出来!凡事讲个理,出来说道说道。”二庆嫂站在崔老汉门前,尖着嗓子喊道。因为崔老汉排行老二,脾气暴躁,火气大,属于一点就着的那种,大家背地里便喊他崔二杆子。
“哟,流了我们一院子的水,她还要说道说道,真是没天理了。”崔老汉黑着脸,和老婆子气势汹汹地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雨水已经把他们的裤腿全部溅湿。
“崔二杆子,就算我家的水流到你们家,你进了我的家门,要找窟窿,好歹你吱一声。好家伙,土匪一样,一声不吭地进来,又是挖墙,又是毁坏我的洋姜,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二庆嫂手指着崔老汉的鼻子怒斥道。
“你过来看看,来看看我们院里多少水。砍你几棵洋姜心疼了,我们的家都快被你给淹了。”崔老汉的婆子不等崔老汉开口,就要上前去拉二庆嫂。
“我不看!墙上有窟窿我怎么知道,谁能故意掏个洞往你家放水吗?”
“那谁知道呢!什么人没有啊!黑心人多着呢。”崔老婆子说完不满地哼了两声。
“你——”突然一股激荡得快要炸裂的火气猛地上涌至二庆嫂的胸口处,她使劲地想要爆发出来,却被深深地阻隔住。她想要怒吼,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全都卡在嗓子眼处。她紧握着拳头,瞪圆了眼,脸憋得涨红。只觉头一晕,她摔倒在了泥水里。
崔老汉和老婆子刚拉开架势准备和二庆嫂大吵一番,看到对方忽然在自己的眼前倒了下去,他们呆了,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片刻之后,他们倏地转身,惊慌地往自家院里快步走去,等老婆子进了屋门,崔老汉迅速地把门栓插上了。崔老婆子能看到老伴的双腿微微地抖动着,去拿手机的手也颤颤巍巍。
“静娴,快点出来,二庆嫂晕倒在地上了”二庆嫂的邻居林大娘,本来出门想查看一下街道上的流水有没有淹到自家外墙,一眼竟看到二庆嫂倒在崔老汉家门前。慌乱中,她第一个想起的人是住在她们胡同口东侧的静娴,静娴比她们年轻十几岁,会玩智能手机。静娴听见林大娘的呼喊,心里“咯噔”一下,她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打通了120急救电话,并紧随林大娘出门跑到了二庆嫂身边。她半扶起躺在泥水中的二庆嫂,用双臂搂住她的上半身,掐她的人中,想要把她掐醒。
林大娘继续一家一家的喊人来帮忙,最后才想起二庆嫂的二女儿应该在家。急匆匆地跑过去,喊:“玉玲,快出来,你娘晕倒了”,看着从屋里跑出来的玉玲,又叮嘱道:“拿着手机,给你哥哥嫂子打电话,还有你姐……”话没说完,众邻居已经抬着二庆嫂进了家门。
随后,三十多岁的村医也小跑着过来,众人让开一条道。他撑开病人的眼皮看了看,又拿听诊器听了听,低沉地说快点催救护车吧。二庆嫂的儿子和儿媳已经闻讯赶来,不停地唤着娘,大家围着却都无济于事,只盼着救护车能马上到。无奈村子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救护车怎么也得二十多分钟才能到。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在家里等待消息的人很快被告知,二庆嫂抢救无效,此时正待在医院的太平间。
二庆嫂突然离世,她的儿女们全都守在旁边哭泣,买寿衣的任务交给了本家的两个侄媳妇。她们买回来给二庆嫂换穿寿衣的时候遇到了难题,去世的人肚子大的怎么也扣不上扣子。处于对死者的尊重,她们不敢用力,但也不能就这样敞着衣襟把老人送走吧。两个人一合计,一人轻轻用力挤压,另一人凑势扣住扣子,总算穿好了。
在给二庆嫂洁面的时候,她们看到她的脸上有大块的淤青,面部肿胀,整张脸都变了形。不知道是晕倒的时候摔伤的,还是气血攻心造成的。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叹息道:“婶子啊,你干净、整洁了一辈子,怎么这样走了。”
首先从悲伤中醒过神来的是二庆嫂的儿媳,她拉上自己的丈夫和妹妹,从医院一路冲向了崔老汉家,她们要向崔老汉两口子索命。只是,她们没找到人,崔老汉老口子早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躲出去了。崔老汉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谁知道躲到哪个闺女家去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事情总得解决。就在二庆嫂的儿女们在崔老汉家骂了半个多小时的时候,村里好管事的人来了。他劝二庆嫂的儿女们先处理老人的后事,他会找崔老汉协商此事。刚开始,二庆嫂的孩子们不依,定要崔老汉两口子偿命。后来,在大家的劝说下同意先回去,但扬言不谈好怎么办,老人不下葬,谈不好,棺材就放他们家。
几番争论下,双方让步,最终崔老汉两口子拿出三万五的赔偿。崔老汉的老婆子哭天抢地地喊冤,说这世道谁死谁有理。还说自己怎么不死,好让儿女们找他们要钱去。她不停地哭诉着,眼睛红肿红肿的。崔老汉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保持着沉默。
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时间能平息一切纷争。二庆嫂的孩子们干骂了几天后,也觉得无趣。再从崔老汉家路过时,不过是啐上几口痰,朝门里瞪上两眼就过去了。等二庆嫂的四七过后,崔老汉两口子在闺女家实在住不下去了,偷偷溜了回来。只不过,他们很少出门。见过他们的邻居都说他们俩看起来比之前更老了,腰更弯了。
茶余饭后,大家对此事仍免不了评论一番。有的说,二庆嫂家的二女儿性格太懦弱无能了,如果她劝阻一下母亲,或者自己陪母亲去,替母亲吵架,二庆嫂肯定不会死;还有的跟一句说,如果是二庆嫂的大女儿在,二庆嫂肯定不会死;有的说,进了别人家,不打招呼就乱挖,实在欺负人,难怪二庆嫂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