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我参加了一场葬礼。
去世的人,与我有至亲的血缘,却也有最淡薄的感情。
在此之前,我从未参加过一场像样的农村葬礼,因此,在去之前心里十分紧张:哭不出来怎么办?在葬礼上哭不出来是一件尴尬的事。不过,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出发了。
一路上,心中忐忑不安,虽是回家,却没有平时回家的急切心情,只是盼着车能再慢点,路程再长点……
车驶入村头,远远的就看到路中央那一座淡蓝色的、挂着两个黑色灯笼的灵棚,和穿梭不息的忙碌的人流。
我带上了眼镜,为了看清眼前这个为死亡而构建的世界,更为了能多少遮掩自己那双流不出眼泪的眼睛。顿时,眼前的世界清晰起来却也陌生起来……
我走下车,走进了灵棚。遗体已经送去了火葬场,未归。
我和其他人一样,跪坐在灵棚里,回忆着我和去世之人有关的的记忆,搜索数遍,未果……
远处传来空灵的哀乐,是火化遗体的队伍回来了。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起身走出灵棚,在道路两旁跪下。逝者的女儿哭喊着接过盛放骨灰的盒子,我身边的人也发出了各种悲伤的啜泣声、呜咽声、嚎啕大哭声。滴泪未下的我心中甚是惭愧,自认为忝列了这与逝者至亲的哭丧队伍之中。
接下来,我继续以一个剧中人的身份置身事外。
葬礼的通知许是发出了好久,亲朋好友,远亲近邻纷纷前来凭吊。
我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也并不比我悲伤多少,只是样子比较悲伤、声音比较悲伤。原来,悲伤是可以表演的;原来,大爷大妈们的演技是不逊于影帝影后的;原来,这悲伤的气氛有七成是由“假哭”制造出来的。只是,虽然发现了这么一个好方法,我却实在使不出,因为我面前是逝者的遗像骨灰,因为我身边是身边是逝者悲恸的至亲。
我依然以剧中人的身份旁观着。
镜片那面,街道旁三三两两的中年妇女在指指点点,犀利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刃,穿破镜片,从眼睛刺了进来,我的心不禁为之战栗。她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激情饱满,那气场好像运筹帷幄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又仿佛垂帘听政大权独揽的慈禧太后。她们用目光如炬的眼睛搜寻着谁没有哭,又用三寸不烂之舌批判他怎么能不哭;若是发现了谁哭的悲痛也会夸赞一番。她们好像成了这场并非赛事的葬礼的评委,不求回报、全情投入地为每一位选手打分,也许在事后,她们会把几位表现出众者的表现到处宣扬,一直到村里下一场丧事到来之前,茶余饭后都将会是人们的谈资。
与指点江山的大妈们相比,孩子们便幼稚、单纯得多了。偶尔路过几个走路还未学的熟练的孩子也会因为好奇而驻足观望一会,他们也许搞不懂这个横跨在道路中央的棚子里的人为何会哭得如此悲痛;也许生活在村子里的他们对于丧礼已经司空见惯,多多少少对死亡有了些许概念;不过,在他们的概念里,死亡虽然可怖,但距离的遥远把这恐怖冲淡了不少;死亡,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孩子们无关。
为丧礼请的乐队到了。喜事丧事都是主角的唢呐声一吹起,为这悲伤的气氛又涂抹了不少热闹。吹唢呐的是一个很胖的中年汉子,脸色通红,腮帮鼓鼓,中气十足。旧曲毕新曲起,好像佛家讲的转世轮回,又如人生代代更替不息。乐队被围观的人群包围着,掌声与呐喊声此起彼伏,恍如一场简陋版的流行音乐会。
丧礼,成了这村里人文化生活一部分。原来,丧礼不只关乎死亡。
精神上的悲伤填补不了肠胃对于物质食物的强烈渴望。在纸灰与香灰齐飞,鼻涕与眼泪同流中,两个中年大汉抬着一大盆白菜、猪肉与豆腐混合的炖菜向人群走来,盆中炖菜散发的香气把这空气中弥漫着的、悲伤的味道冲淡了不少。
盆子被放在了路旁,北风挟着烧纸的余灰吹拂过菜汤表面,纸灰像黑色的雪花纷纷飘落。饿了许久的人们毫不嫌弃,每个人都自顾自地盛上一大碗,拿个热馒头,或站或蹲,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吃饱了的人们哭起来更有力气,后劲十足。
时间已是下午,家族墓地中的坟坑也早已挖好。
起灵了。逝者的儿女哭着端着盛放骨灰的盒子,人们轮番拜祭过后,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天应景的下起了下起了小雨,只是这雨没有春雨的温柔,每一滴滴落的雨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像针一样扎在脸上,刺进心里。风也在咆哮着,把每一个或跪或站的躯体冻的通透,凉气直逼骨。
一路纸钱飘扬,一路哭声未停。在冰凉的小雨和刺骨的寒风中,没有了指指点点,没有了议论纷纷,每个人都盼着赶紧了事,赶紧回家。
骨灰终于在布满了蚂蚁窝、老鼠窝的坟茔里入土为安了。逝者与这个有阳光的世界的联系被一米多厚的黄土隔离开了。生前的衣物用品也将在熊熊烈火中和亲朋送的纸质家电别墅一并烧掉,像逝者的遗体一样,化为一阵烟、一堆灰,最后化为黄土或养育坟墓旁的青松,或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火也没了,一切都没了一切便也结束了。我收拾好稀里哗啦的心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得到赦免一样逃离了。那一身白色的孝衣和帽子,我按照其他人教给我的做法,扯烂扔掉了,是无需也不被允许当做纪念的。毕竟,与死亡有关的东西是村里人心中的不祥之物。
在回家的车上,我摘下了两天未摘的眼镜。突然有些不适,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却也渐渐熟悉起来。这两天发生的、刚刚过去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场与我无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