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的画:一个男人肚子里,装着一个女人,在上火车。六叔说,那女人是个鬼魂。
在小说里,那男人成了李延生,而陈长杰的前妻樱桃则是那个鬼魂。
被鬼魂附体的李延生一连七八天心情烦恼,莫名其妙地烦恼。延津人烦恼了就唱歌:“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砸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你还能把我咋着?……”李延生唱了,不顶用,半夜起来坐在床边哼《白蛇传》里的唱词:咋办,咋办?奈何,奈何?
延津县的天师、瞎子老董替李延生找到了病因,他被樱桃的灵魂附体了。“樱桃”要他给陈长杰带话,而且必须“面谈”,同时承诺只要把她带到武汉,她就会离开他的身体。
去武汉不能让胡小凤知道,得编一个去外地的理由,还得编一个不能按时回家的借口。这些已经够难的了,然而真正能反人憋死的是钱,到武汉的火车票来回一百二十块,汽车票二十块,而李延生在董天师那儿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此外,出门之难,在第一章,刘震云早已通过两口子的对话做了足够的铺垫。
在延津,在那个年代,上百元巨款没几个人能拿得出来;就算有人拿得出来,凭什么可以借给你?把钱借给你,你还得起吗?
光是想在哪里能借到钱,就够李延生抠脑门的了。刘震云在这里不惜笔墨,可谓淋漓尽致:
“李延生在副食品门市部边卖酱油醋和酱菜,边卖花椒大料酱豆腐,边想在延津能借给他钱的人。能借给他钱的人,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手边有闲钱;啥叫闲钱?刨去养家糊口,买过这个月的柴米油盐,手头还有富余的钱。二、这人须是李延生的好朋友,肯把钱借给他。李延生先从他家的亲戚想起,叔叔、大爷、姑姑、舅舅、大姨、小姨、表哥、表弟、堂哥、堂弟等,这些人,跟李延生的关系都不算远,这样的人家,在延津也有十余家,但扳着指头数过去,没有一家是有闲钱的人;换句话,这些亲戚也都是穷人,想也白想,于是就不想了;接着想好朋友;说起好朋友,李延生在县城也有十几个,但一个卖酱油醋和酱菜的人,平日来往的朋友,也都不是有闲钱的人。闷着头想了一上午,没有想出一个人来。想这些人的时候,李延生还必须顾忌一点,因去武汉须瞒着胡小凤,借给他钱这人还必须嘴严。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跟在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张口,但又考虑到,老孟每月的工资,跟李延生差不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手头不会有闲钱,又想到接着去武汉,还要让老孟用洛阳酱菜厂来打掩护,同时再借钱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把老孟也排除在外。除了这些亲戚朋友和老孟,李延生一时就想不起别的人了。”
想起了著名作家毕飞宇的一个观点:写干净。他的意思不是说文笔要干净,也不是说内容不能肮脏,而是说要把一件事写透,写彻底。刘震去当然懂这个,他就是这么干的。如果换了我,我最多就是几句话:“李延生想了半天,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想遍了,硬是想不出来谁有钱。”再看刘震云,将近五百字,方方面面,仔仔细细,写透了李延生的窘迫。
平头百姓的日子,真的很难。
平头百姓的日子回荡着一个主旋律:咋办,咋办?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