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图 (下)

青无寻又在喝酒。

窗外飞雪似杨花,夹着风飘入关不严实的帘栊,传来两三分透骨寒意。没有人陪他喝酒,他一个人喝得有些累。

他喝得很慢,不再像以前那样快,他已经有些醉了。

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醉得这样快。

他仿佛看到一位身着水青衣衫的姑娘正坐在窗沿,身后盛开着轻红点点的梅花,溪旁雪竹琳琅。他记得那窗沿是红色的,梅花也是红色的,雪一点一点飘进来,落满她的肩头,于是万物都失了颜色。他看着她从门前踏着青石板轻而不缓地走来,似雪纤足踩在鹿皮靴子中,怀着一二分不倦怠,如点在幽水之上,步步生莲。

青无寻的醉意袭来,终于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酒杯倒下,清酒浸湿了凌乱不堪的黑发。

他的双眼用白绸带蒙着,此刻万籁俱寂,可以听得见雪花飞落的声音。


  青无寻坐在床沿,擦拭着那根翠竹拐杖。

  他披上风氅,走出门外。

溪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独自一人走在溪旁,他已习惯黑暗,他用自己的耳朵感受着一切。

鸟儿的鸣叫,女孩的歌声,远处街市的叫卖声,冰层底下溪水流过的声音,抚过他烦躁的心。

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如点在水上轻盈的,独一无二的步子。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用不着那根翠竹拐杖了,他只想要快点见到那个人。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为哪个人急得这样不要命。

涧月……涧月……

可他又不知道,见面之后应该说些什么好,是要好好道个歉,还是说……他只想见一见她?

忽然他的头部受到了重击,剧烈的疼痛袭来,他的意识涣散开来。


他醒来了。

但他不想睁眼。

因为睁着眼和闭着眼一样,眼前只有黑暗。

他听见身旁有水落下的声音,一会儿一块湿冷的毛巾敷上了他的额头,有点痛,因为那里有伤口。

“你是谁?”青无寻开口问道,他想要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虽然他的声音依旧生冷。

那只为他擦拭伤口的手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哑巴?呵,真可笑,我正好是个瞎子。”青无寻道。

“我……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昏了过去,我不能不管不顾……”女孩的声音在轻轻颤抖,“我马上就走,你……你小心一点。”就在她将手抽回的时候,青无寻握住了她的手。

“涧月么?”青无寻死死地握着那只如玉般细滑的手,那样生怯的声音让他有些心痛,他想起那天他对她说的话。

“嗯。”

那只手在颤抖。

“你别走,你还没有拿到画呢。”青无寻的心中带着些许期盼。

忽然有眼泪落到青无寻的手上,青无寻立刻就慌了,他连忙道:“别……别哭,我不收你的画钱。”

云涧月一边哭一边笑,她擦了擦眼泪,道:“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哭,正好眼睛进沙子了而已。”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沙子……

至此之后,云涧月常常隔三差五地去找青无寻。

青无寻告诉她,以后再也不用敲门了,因为一敲门就会觉得很陌生。

云涧月有时是带着椰子糕来,有时是带着鲜花饼来,有时是带着桂花团子来。

青无寻常常一边啃着糕点一边叹息道:“如果这是桂花酿那该多好。”

青无寻又想起当初自己在自己门前埋的十多坛好酒,总觉得不应该这么浪费了。

于是云涧月跟着青无寻去找酒。

青无寻作云涧月的耳朵,云涧月作青无寻的双眼。

二人在后院的梅花树下痛饮。

青无寻寻着风声,对云涧月道:“我把酒埋在这里,你以后就天天来陪我喝酒吧。”

云涧月干了最后一杯酒。

“好!酒……”

那天正好是中秋,月圆之夜,青无寻仰起头叹了一口气,轻轻道:“若你嫁的人是我,该多好?”

月光照在熟睡的云涧月身上,柔和的光点在她的脸上聚散。


云涧月说,等到你把我要的画画好了,我就可以走了。

于是青无寻一直没有画。


云涧月问:你还记着那顾公子吗?

青无寻面色微醺,道:我记着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云涧月终于要出嫁了。

但是嫁的不是青无寻。


青无寻举起酒樽,道:“干了这最后一杯酒,算作是我对你的祝福。”

那一天,云涧月为青无寻歌舞一曲,算作回报。

在云涧月出嫁的前一天晚,云涧月在梅花树下舞蹈,月光柔和地洒在她的嫁衣上,火红的裙裾缓缓展开,如同世上最美艳的红莲。

青无寻慵懒地靠在梅花树上,一边喝着酒,一边道:“你那郎君怕是要吃醋了。”

云涧月做了个噤音的手势,她道:“嘘!他吃不了多少醋的,我穿的是嫁衣。”

青无寻勾起嘴角一笑,道:“你穿什么我看不见,你长什么样我看不见,你在舞些什么我也看不见。”

“没关系,等你复明之后我再舞给你看。”

“呵?复明?大概等到我死了也不会了罢。”

“没关系,你一定会看到的。但是等了那么久,我还是没有看到你要给我的画。”

“你也一定会看到的。”


次日,云涧月站在城楼之上,火红的嫁衣衬着她绝美的脸庞。她的手里端着一杯酒,那是青无寻赠她的一杯酒,干了这最后一杯酒,算作是他对她的祝福,她抬头饮下,酒杯跌落在地。她纵身跃下,冶袖一扬,翩若惊鸿。

青无寻手中的笔如游龙一般在纸上蜿蜒,墨在纸上一层一层渲染开来,凄茫的雪,落寞的人。青无寻想起她在黑暗中走过,那样灵动的身影,那样美的脸庞,她正坐在窗沿,笑吟吟地望着他。他饮下最后一杯酒,殷红的血染红了那条蒙住他双眼的白绸子,最终倒在桌上,一伏不起。

且尽生前一杯酒,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卷末

在二人死去的次日,人们发现了青无寻笔下的画。画中的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女子从茫茫大雪的深处走来,穿着火红的嫁衣,身后一排清浅的足印如同莲花一般绽开,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画。

是夜,窗外仍然在下着雪,一个人影从画中走出,她的双脚在黑暗中点起莲花,她穿着火红的嫁衣,在青无寻的坟前上演一场倾城之舞。

青无寻埋葬在那棵梅花树下,旁边还埋着十几坛好酒。

女子的身形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抽泣。

她来到那幅画前,微微一笑。


第二天,人们发现那幅画里的女子已然不见了,只剩下雪地上的一排足迹,只是足迹上染上了几点殷红。人们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人走过,又像是有什么人走出;他们猜测着,画里应该住着个什么人,但又像是在等着一个什么人住进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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