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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绿色挑起了一池子的纤细、柔软,春天在那里头潜着。
冬天被阳光一点一点驱赶,直到最后一丝寒气,融化在小草破土的暗香里。
我眯着眼,站在池塘边看着小院前那片土地。阳光照在那上面,也照在我身上,时间慢了下来。郊外的时间和城里的走得不一样。
院子在郊外半山上,是十多年前置下的。门前有一片空地,隔一条路,还有一个大草坪。女儿们小的时候常在上面奔跑、打滚儿、放风筝。她俩上学以后,我们一家只能搬去市里住,从此很少回来。从小学到中学,生活越来越忙,朝九晚五提前落到了中学生的身上,又变本加厉,成了朝七晚八,比大人上班还疲累。她们把童年留在这院子里,渐渐把无忧无虑的时光遗忘了。
我想这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所以不愿意彻底搬走,时不时回来看看。我实在舍不得那片地和上面开过的玫瑰、结过的番茄,我想即使它们枯萎了,还会有其他的东西生长,比如一枝无止境的藤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开出一两朵花来,只要有一片空旷的土地。
说到土地,我们走的时候还略显空荡,去年再回去,我发现已经被蓉妈填满了。自从成都的地铁飞速铺到东南西北的远郊,她便常常回来侍弄花草,现在,那些植物已经将整个院子都包围了。
这里的宁静吸引着我,我将每天的时间分成朝七晚八和晚八朝七,女儿的朝七晚八是忙碌,于我却是空闲。我便在清晨送完她俩后,开车一小时回到郊外,放空满满当当的自己;到了黄昏时分,再开一小时车回到城里,用我的晚八朝七去接过她俩的忙碌。
我有时会心疼她俩的忙碌,但我自己恰恰是年少时读够了书,努足了力,才换得此时的白日偷闲。
所以,人总会老的,总会有累不动的一天。趁青春能跑的时候,尽量往前跑一跑,也不是什么坏事。
关键是,有条光明的道儿,别白跑。
家里有正青春要奋斗的孩子,也有辛苦一辈子闲下来的老人。上有老下有小的的日子到了我这里,其实还蛮有趣的。
蓉妈又在给园子浇水了,大声喊我让一让。我回到楼上,小小陪我坐在露台听鸟叫、听虫鸣。我看见一只小虫,慌慌张张在露台上寻找回家的路,它奋力奔走,头上两根细细的触须不停摆动,仿佛在风里探测什么。它朝四面八方换着走,却离来时攀援的那棵树越来越远了。它的动作就是它生动的表情,我觉得我可以看一下午。
一个下午,是我可以随便浪费的一点时间,但却是小虫的一辈子。它误入了人的领地,就再也回不去了。我起了怜悯之心,摘下一片叶子给它引路,想让它回到来时的那棵树上去。小小好奇地走过来嗅,接着粉红的舌头轻轻一卷,小虫就不见了。它吃掉了小虫,还歪着头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好奇我为什么拿着一片叶子趴在地上,张嘴发愣地看着它。
唉。我惆怅地想,它们都没有错,这就是自然,是命运。
我回到屋里,想写些东西,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从窗口望出去,院外的那片空地已是一片小森林。
透过一大片在风里起伏、闪着光的叶影,我窥见蓉妈又在门前的小路上晃过来、晃过去。她的视线在地上,一会儿把左边地上的米兰扶一扶,一会儿把右边地上的茶花捋一捋。这样的早春,茶花率先开了,大朵大朵的,红艳艳地讨好着她。
蓉妈直起腰,歪着头审视着这片领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来。这样的情景,在每次我们回来的时候反复上演,像是一个梦境,里面的蓉妈总是同样的动作与表情,变化的只是四季的颜色。
八十多岁的她,到了暮年,似乎只有侍弄花草这一件事坚持下来。
这块地像一本泛黄的旧书,把她一生的命运摊开来在阳光下晒着。我记得和她在这里一起种花的时候,她曾讲过许多过去,比如童年无休止的干活却只得到母亲更多责骂,成年后在各种又脏又累的工作里翻滚、在两段婚姻里不由自主地沉浮……好在她前面坎坷的故事都已经翻篇了,这一页,只有阳光和鸟语花香。
她继续毫无目的地在这片土地上晃悠,看哪儿有空,就刨几锨,种下一棵植物。那些植物都是因为偶然的机会到了她的手中,有枯萎了之后扔在路边的,有别人搬家不要的,还有从公家绿地角落里偷偷挖来的……她就是不愿意买,因为花了钱的花草,要是种不活、长不好,她会心疼死的。有一次,她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小区边角刨了三棵茶花幼苗回来,趁着月黑风高,着急地将它们种在地里,仿佛只要种在地里,别人就再也别想动,它们就理所当然是她的了。第二天她的腰椎病发作,在床上躺了好多天。白天,物业的人依然与我们热情打招呼,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了然。我疑心他们是知道的,只是看蓉妈年纪大,便一笑了之了。
在蓉妈不辞辛劳的耕耘之下,这片土地装得满满当当,显示出一种过于葱郁的古怪。既像荒野,又像花园,像极了野蛮生长的姑娘,极其爱美,她把壮实的身体歪歪扭扭向着阳,把凌乱的头发上戴满了花。
我曾试图把这片空地打造成一个规矩又美丽的淑女式花园。我受着几十年学习和专业工作流程的指引,脑海里先浮出一张设计图,一条弯曲雅致的生态小路,将这块地分成几个功能区,近处是矮丛,远处是高木,间种各种珍稀花卉,蔷薇花爬满篱墙……再设一处亭台,来一个“花间一壶酒”……
可蓉妈一点不买账,她毫无规划的概念,对这片土地随心所欲的处置。她说:“种个花这么简单的事,哪有那么多条条款款?想这么多累不累?”
我不服,想在这块地上的某个理想位置,种下一株心仪的樱花树,我雄心勃勃拿起锨,还没刨几下,就累得够呛。好容易种下了,没几天就死了。蓉妈说我不懂花,樱花太娇气,不适合这片地。她不客气地换成一棵三角梅,果然,三角梅很快就窜上二楼,极其茂盛地覆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上,直达树顶。夏天的风一吹,紫色的花瀑一泻而下,波澜壮阔又诗意飞扬。
我服气了。
在土地上耕种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干的活,更何况是一辈子。这需要多少积攒的气力和经验啊!我突然对蓉妈肃然起敬,她是实干家,不是说说而已的。
现在,这个园子里长着五棵白兰树、六棵三角梅、三棵樟树、一棵椿芽树、一棵桂花树、一棵樱桃树,还有一些连蓉妈都叫不出名字的树,以及许多的米兰、茶花、向日葵、黄金菊、茉莉……然后她又硬生生在这块地的边边角角里、不多的缝隙里,塞进去一些小番茄、葱、辣椒、香菜……
小小在樱桃树下坐着,迎着太阳和春风,眯缝着眼睛。我坐在远处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看着它,它慢慢转头,目光投向我,神情恬淡,眼神迷离,我有了一种电影镜头般的错觉,好一个风中的乱世佳人……佳狗……
那棵樱桃树是城里一位住在楼顶的朋友送我的,说是风太大,长不好。蓉妈说樱桃树要长在大地上才能安心结果,便移到这里。现在它粗壮了很多,但每年结的樱桃都被鸟儿们偷嘴了,我们什么也没捞着。蓉妈对鸟儿们很宽容,说吃就吃了吧,城市不比乡下,它们找点吃的不容易,吃饱了停在树上给我们多唱唱歌也好。她年少时若是心情不好,坐在田野里听听鸟叫,心情就会自然疗愈。
不知道是不是鸟儿们听懂了,从那时起,树林里的鸟儿日益多起来,白天唱不够,黑夜里也唱,唱到最后,我们都睡不着觉,只得请物业拿竹竿赶走一些。
园子里这么多树,蓉妈最喜欢的是那棵椿芽树。几年前的春天,她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枝桠,随手插在地里,倒了点营养土,谁知竟蓬勃地发起来,很快长高、长粗了。
蓉妈常去薅它的顶,把刚长出的嫩叶薅走做菜,从此我们的餐桌上隔几日便有一盘椿芽炒蛋,冒着香浓的热气令我们胃口大开。
谁知这棵椿芽树是一个高调的品种,它浓郁的香气远播,吸引了其他馋嘴老太太的注意,致使它在一夜之间秃了头。蓉妈气得不行,让她儿子做了个警示牌挂在树上,上面写:“已撒农药,小心勿食!”她儿子又机智地撒了些牛奶在叶子上,风一过,叶子白蒙蒙的,进一步佐证了贪吃的危险。
椿芽树因此逃脱了旁人的魔爪,趁着蓉妈心疼它的间隙,更猛烈地生长,等有一天我们再回来,发现它已经长到再也无法被薅的高度了。
这个园子里野蛮生长的植物很多,但都比不上椿芽树的野。它不想再受被薅之辱,便遥遥领先、一鼓作气,又高又直冲向天空。蓉妈一看,好家伙,想造反呢,再长下去,我们的餐桌就与椿芽炒蛋无缘了。她立刻网购了大锯子,在一个清朗的春日,把椿芽树锯得只剩一个树桩——踮起脚就可以薅顶的那种高度。椿芽树也是个倔脾气,它赌气不再向上生长,光秃秃地抗议这种野蛮行径。蓉妈却不着急,说它一定会长的,树又没有别的事儿做,它们唯一会的就是生长。
椿芽树还是不长,它只在矮粗的桩上长出滑稽的一根细枝和几片叶子,像在嘲笑蓉妈,可是在它周围的土地上,陆陆续续、远远近近冒出许多根新的枝干,一根最远的枝干竟发在七八米开外的路边,和桂花树亲密地靠在一起。它聪明地认为天上的路不通就走地下,换个方向就能逃。我脑中浮现一个画面:椿芽树与我们捉迷藏,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嘴里嚷着:“诶,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它万万没想到,无论怎样逃,它还是逃不出蓉妈的地盘。我看它矮墩墩又光秃秃的,却得意洋洋站在那里,心里好笑得很。真正得意的人是蓉妈,现在她有了很多棵椿芽树,再也不用担心没有椿芽炒蛋吃了。
你看,树不声不响,却是有思想的。不过,再有思想也斗不过人,连一个老太太也斗不过,这也是命运,树的命运。
聪明的椿芽树对面,本来有一个木制秋千,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女儿们因为上学后很少回来,她俩的秋千也荒废了。有一天,我想把秋千搬出去丢掉,因为它太大,一时不好处理,就暂时放在花园附近的路边。它像是一个碍事的家伙,我感到很抱歉,尽量把它往边上靠。秋千横在那里,我从窗口一眼就能看见。很快,有人开始在这里停留。清晨,年轻的恋人不忍分别,坐在长椅上你侬我侬;傍晚,白发的夫妇走累了,坐在这里依偎着暂歇;晚上,有中年的男人坐在上面,一边晃荡一边看手机;中午我午睡的时候,常有小孩子挤在秋千上,一边打晃一边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商量去哪里玩。
一个突然出现的旧秋千,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它像一双手,接住了许多人偶尔闲置的、无处安放的一些光阴。
从此它就留在那里,变成了园子的一处标志、我们平凡生活的一颗印记。
我听见坐在秋千上的人说:“这片地有点意思,野的很,乱的很,但……也美得很……”
我不由重新打量这片突兀的土地。它野得毫无章法,却也美得野心勃勃。
人们在城市里一板一眼地生活,心里却想回到无序的本源。一块天然的土地,野花一开,各种绿一乱,仿佛心就自由了。他们会想,哦,原来还可以这样野蛮地活、自由地长,就算这样过一辈子,结局也是一处令人惊叹的花园呢。
女儿们被茂盛的花园吸引,忙里偷闲回来晒太阳。她们在在树影花丛里学习,各种题目因此沾上阳光,染了花香,似乎没那么枯燥,她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
我称赞蓉妈的花种得好,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这辈子白跑了许多道,最后也没干成什么大事,胡乱种了些花,胡乱地活着,怎么就老了?”
我看着她的花园,忽然有所顿悟。
人生哪有白跑的道儿?她在这座野蛮生长的花园里,白捡了许多时光。她用自己的方式种下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家,长出了令人意想不到、日日常新的生活,全是属于她自己的。
我一日又一日接过女儿的忙碌,这野蛮花园接过我一天又一天的疲惫。我也跟着多了许多属于自己的时光。
每个人都需要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有能够接住自己的一双手,或大、或小。
我想,这就是爱,它远远大过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