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虎头城,除去那座险峻天下的幽燕关,是大秦北境第一雄城,扼守关中和中原腹地,历来兵家必争。
虎头城大都督府,议事堂烛火通明,在辽凉边境一直未露面的箫剑琴坐在议事堂中央,下手两边分别坐着以长史华荣,镇北将军伏戎羌为首的两班文武。
伏戎羌,华荣面露苦色,一言不发,其下文武皆是正襟危坐,整座议事堂落针可闻。
箫剑琴一手按住桌案,双眼如刀不断打量着众人,最终将目光停滞在华荣身上。身为大都督,箫剑琴实则不过是个挂职,定州边防政务,都被华荣,伏戎羌死死抓在手中。
华荣也在心底犯难,定州边防政务一直以来被他这个长史抓在手中,哪怕伏戎羌这个实职将军,也要受制于他。所以哪怕箫剑琴贵为秦王,加职大都督,可若无天子所授玺印,仍是插手不得定州事物。
据华荣所知,大都督玺印一直未授发,陛下派秦王来定州,不过是应朝臣所请。华荣甚至在私下还授过太子密令,一旦这位秦王殿下不安本分,图谋掌兵,不须请旨,即可行拿。所以哪怕定州边防吃劲,草原莽蛮叩关幽燕,定州仍是未发一兵一卒。
箫剑琴猛然间起身,“本王奉圣喻督定州事物,如今草原莽蛮以数十万大军返我边境,我定州将士自当以死报国。”
一番话下来,文官多是不为所动,武将却跃跃欲试,若非伏戎羌一直没有动静,怕是就要有人请战了。
华荣深知这位殿下绝不打无准备之仗,议事堂秦王旁边的座椅仍然空着,可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泡好了一盏茶,至今茶水都换了三次。
明知这位殿下在等人,自己一旦动便会落入下风,可华荣不得不动,否则一旦有边军将领请战,自己势必骑虎难下。
华荣起身理一理官服,施礼说道:“殿下,边防事大,下官已请示兵部,相信用不了几日就有圣旨示下,幽燕关号称天下第一险,更兼之有燕山侯坐镇,料也无妨。”
伏戎羌目露不悦,一闪而逝,虽说这位秦王并未掌握实权,可名义上仍是定州大都督,华荣直呼殿下,显然是未将这个定州大都督放在心上。
箫剑琴淡然一笑,“本王要提醒华长史,本王不旦是秦王殿下,还是定州大都督,定州边防事物如何做,怎么做,还轮不到你华大人教。”
华荣哐当一下跪倒在地,俯身叩拜道:“王爷贵为亲王,督定州一切事物,下官理应照行,可王爷若无玺印,定州都督府仍是下官做主。”以头触地的华荣缓缓起身,面对定州文武数十人说道:“无陛下旨意,擅自出兵开战者,杀无赦。”
伏戎羌起身抱拳道:“不如让末将派出一支偏军,以巩固幽燕边防。”
“不行”华荣斩钉截铁说道:“无朝廷旨意,无本官签署,一兵一卒都不许。”
箫剑琴眼如寒星,“华大人,倘若幽燕有失,你负的了责吗?”
华荣沉声说道:“倘若幽燕有失,下官必以死谢罪。”
定州边军近十万,华荣深知今日只要有一兵一卒支援幽燕关,便会有第二支,第三支。所幸幽燕关至今没有求援急报,凭借天下第一险,加燕辰之晓勇,守他十天应无妨。
箫剑琴淡然道:“华大人还以为你的脑袋属于自己吗?”
不仅是华荣,连同伏戎羌在内的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颤,华荣双手摘掉官帽,怒发须张,“下官知道,凭王爷的身手,足以在乱军从中取上将首级,更别说在这区区一室内摘掉华荣的脑袋。可下官上受皇命,以数百万子民相托,万死不辞。”
箫剑琴向前踏出一步,伏戎羌也猛得踏出一步,定州边军十数人也向前踏出一步。
华荣凛然无畏,伏戎羌抱拳说道:“王爷,华大人所说也不无道理,幽燕险峻,易守难攻,草原莽子以叩关三日,尚无求援急报,末将这就回营备战,只要朝廷旨意一下,末将即可发兵。”
华荣对伏戎羌示以感激,说不怕死,那是假的。这位昔日以国赐爵的藩王若真不计后果杀了他,多半自己是白死了,让这位秦王殿下为他华荣偿命,他是连想都不敢想。
伏戎羌对华荣的感激视如无睹,他说这话只是不想让这位长史大人命陨于此,投身沙场,生死数十次,伏戎羌清楚的感知到这位秦王殿下方才是真动了杀心。
箫剑琴看了一眼伏戎羌和边军将领,抬手示意众人退下,伏戎羌的态度很明确了,哪怕今日自己杀了华荣,定州边军也不会出一兵一卒。
两班文武同时松了一口气,正要行礼退下,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不能退。”
众人抬头向门口看去,一位与秦王年纪相差不大年轻人推来议事堂大门,走将进来。
华荣面色顿时失常,以其为首的文官察觉到异况,皆是如临大敌;以伏戎羌为首的武将人人手按刀柄,蓄势待发,只要这年轻人有丝毫异常,就要将其剁成肉泥。倒是箫剑琴听到声音后如释重负,缓缓坐下喝了口茶,这才对年轻人说道:“你来迟了。”
来人一袭黑衣,隐见金丝走线,步履之间尘土飞扬,伏戎羌猛然一转身,随后定州边军一同转身,手中长刀出鞘。
伏戎羌深呼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位秦王殿下昔年曾游历江湖,剑胆琴心,更是交友遍天下,若是有一两个江湖人闯入大都督府,刺杀了长史,伏戎羌不敢再往下想,怒喝一声,“站住。”
年轻人闻言止步,对箫剑琴道:“先去了一趟幽燕关,这才来迟了。”箫剑琴一笑,并未说话,这位年轻人接而转身对华荣笑道:“华大人不肯让再下喝杯茶吗?”
面如死灰的华荣对伏戎羌说道:“伏将军,让路。”
伏戎羌收剑入鞘,边军将领收刀入鞘,却仍是手按刀柄,蓄势待发。
稍稍恢复脸色的华荣对来人一礼后,这才说道:“秦仕,你来此有何贵干呐?”
一言击起千层浪,满堂哗然。秦仕,那个大秦乃至天下年轻一辈的翘楚,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据传大秦太子为见秦仕曾程门立雪。可华荣知晓,那不是传闻,而是事实,那日太子身后便有他华荣。
秦仕径直穿过人堆,落座在箫剑琴一旁,举起茶杯一泯而尽,伸手示意添水。
连同伏戎羌在内的众人对此并无觉得不妥,因为他叫秦仕,天下秦仕。
文学冠绝翰林,至于武学修为更不用说了,大秦国相洪道儒曾叹言,“秦仕啊,他一人压了整座江湖的年轻一代。”至于武功,连同伏戎羌在内的边军将领都对其有无比敬意,定州月字营当年就是蒙秦仕搭救,这才在纵深千里的草原得已存活。
在将茶水一饮而尽后秦仕从怀中掏出一份密信递给华荣,信甚至来不及密封,封口就那么张着。
“这是燕辰的亲笔书信,华大人过目吧。”
华荣抽出信纸读完更是大惊失色,伏戎羌也顾不得尊卑,一把从华荣手中抢过信笺,这位边陲老将读完后抱拳沉声说道:“末将伏戎羌,请战。”
数十位边军将领同时抱拳,请战。
华荣默不作声,不想这次草原莽蛮竟是如此不计成果,叩关仅仅三日,幽燕关朝不保夕。
华荣沧然道:“多谢秦兄了,下官有负圣望,有负圣托,有愧战死的英灵。”
华荣对伏戎羌说道:“将军快回营备战,都督府文书即刻下达。”
伏戎羌连同一众边军领命退下,一旁文官中突然走出一人,大都督府司马盛明时。
“大人是不是太过谨慎,我都督府至今未见幽燕关求援急报,无战事兴兵,等同谋反。”
对于盛明时的出现,华荣并不意外,他算是太子一党的死忠了。
秦仕看了一眼盛明时解释道:“左帐王庭韩栋庭在战事未发之时潜入边关,杀了驿站驿长,燕将军三日文书七封,尽数被劫。”
盛明时抬头看向秦仕问道:“这位兄台,不知居何职。”
见盛明时由不肯罢休,华荣怒喝一声,“够了。”
谁料盛明时站定身形,直腰说道:“卑职还是那话,若无边关救急文书,兴兵等同谋反。若华大人执意出兵,说不得走出这扇门,下官就将你参到麟台。”
华荣手指盛明时气道:“朋党误国,朋党误国啊。”
一直未曾说话的箫剑琴说道:“华大人出兵皆应奉本王军令,盛大人执意参奏华大人谋反,不妨把本王也加上。”
盛明时环顾左右见无一人相助,仍是据理力争道:“秦王殿下督定州一切事物,并无玺印,定州事物仍有长史做主,这出兵一事,委实与王爷无干。”
盛明时在傻,也知道,他一个四品司马参奏藩王会是何等后果,他盛明时可以参奏华荣无故兴兵,可若是参奏秦王,藩王无故兴兵,等同谋逆,若罪坐实还好,否则他盛明时就是抄家灭族也不够。
华荣对箫剑琴施礼道:“秦王好意,下官心领了,下官还有要务,先行告退。”
箫剑琴示意华荣自便,这位老人离开议事堂前对盛明时说道:“阁下有负圣望,有负圣托,无君无父。”
盛明时正欲辩解,在定州,他还不能和这位长史大人闹得太僵,可一股磅礴气机如同一道巨石压在他的心上,盛明时只觉胸口被千斤巨石砸中,一口鲜血吐出。
华荣只当他羞愧难当,这才急火攻心,心下气也消了几分,率领都督府司马参事离去。
自幽燕返回递交一份书信便聊无几言的秦仕此时淡淡开口,语气却是毋庸置疑。
“你辞官归老吧”。
盛明时仍有话讲,箫剑琴面露寒霜,目光如剑直指盛明时本心,“有话,叫萧裕讲。”
盛明时不发一言,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几二十岁,颓然走出议事堂。
直至此时,鲜血才从秦仕嘴角溢出,箫剑琴亦是大惊,快步移至秦仕身后,一指连敲十六穴,秦仕一口乌黑鲜血吐出,面色转为苍白。
箫剑琴脸颊有些许汗渍,现在秦仕一旁问道:“还有谁?”
秦仕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就一个。”
“只有一个韩栋庭你怎么会受伤?”
“不是韩栋庭,是茂巴斯。”
箫剑琴面色凝重,“他的话就难办了。”
秦仕站起身,脸上逐渐多了几分血色,“大军出动,茂巴斯不会以卵击石的。”
箫剑琴从议事堂向外看去,一道道人影奔急,他担心的不是军中,倘若茂巴斯真在军中动手,就算折损三两千士卒,也足够将其留下。
箫剑琴转头看向秦仕,正欲说话,谁料秦仕向后退了一步道:“你要我留下就不必了,沈守志邀我十日后出关走一遭。”
箫剑琴眉头紧锁,倘若都督府只有他一人,对茂巴斯来说,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
秦仕潇洒退后离去,背对箫剑琴的他笑道:“放心,萧瑟马上就到,不过他只能留在这里了。”
箫剑琴苦涩一笑,忍不住骂了一句。若真是大哥来此,别是是茂巴斯,便是巴尔虎,他又有何惧。
秋月高悬,秋风萧瑟,满庭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