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雨落在江南,是柔情,是诺言。
陵江千里,原本平缓的水流今日有些湍急,广袤无垠的江面并未见渔船,堤柳下只留有三三两两应景的士子,观绿柳照水,吟往事经年。
石桥下春水碧绿,水面也晕开清浅的绿意。石桥上,一男一女撑伞伫立,倚栏听风,听春雨点滴。
两人并非像寻常人一般男子撑伞,而是那位容颜倾国倾城的女子撑伞,伞微微倾斜在男子一侧,丝丝雨水从女子袖口滑落。
被不远处身后士子点评不解风情的男子终于重新将伞撑正,满是笑意。 当年也是在这里,山温水暖的江南,有个小女孩撑伞为他送行,一如今日一般。
细雨如丝,浓愁如酒,一地落花,带着无从收拾的纷乱,容颜倾城的女子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却欲言又止。
春雨落人间,不绝行人。
“大哥哥要走了。”
起初女子并未发觉,只是低声嗯一声,旋即抬起头来,眉弯惆怅,一行泪水不自觉流下,与春雨一同拍打在石桥积水,朦胧成天青色,身旁已无男子身影。
千里陵江,有人逆流而上,直至南海之滨。
石桥上,林静泪流不止,春雨落下沾衣不湿,绝色女子微微侧过头去,枕雨而眠。
昆仑之上,有城凭空矗立,一袭身影君临天下,俯揽八荒,秦仕已经动身,他自然不能失约。只是他不明白,为何秦仕不来就昆仑,反而约他去南海之滨一战。
白帝悬空而立,身影越来越模糊,当年北去,柳三变沈守志洪道儒慷慨赴死,那份得天独厚的气运都被附加于这位年轻人身上,昔年年轻一代的第一人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于人间无敌。
长风破浪,秦仕悬停南海之滨,本意就昆仑而去的他知道陵江有人送她后忽地觉得南海亦不错,四望无垠的江面于天际接壤,水天成一色,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南海之上,秦仕并不意外,两人四目相视久久不语。
率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白帝,他看着这位两手空空的年轻人说道:“你应该佩一柄名剑前来,你师傅的承影,武当山的纯钧,对了,还有卫宿的山河,你想要那一柄?”
白帝言下之意是要为秦仕取剑,在他心中,一代天骄陨落,少不得一柄绝世名剑陪同,如此宝剑,方能不负。
不料秦仕笑着摇头回绝了他,“刀剑一道,我都不是最精,所以,还是不带为好。”
白帝点点头说道:“我有些理解顾城会收你为弟子了,沈守志最像他前二十年,而你,像他后半生,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你最像他。”
“可我师傅死了。”
白帝沉默后说道:“他为给你争取一年时间再上昆仑,以身前十步之界强硬阻断昆仑与人间的通道,力竭而亡。”
秦仕面无表情,无悲无喜,“顾城可以死,不能败。”
白帝对这位敌手亦是敬佩之至,“除去百年前君不悔外,他的剑道最强。”
秦仕遥遥望向昆仑,随即收回视线,“先贤已尝肝胆,该我们后辈了。”
无敌人间不知多久的白帝白玉京似乎真的有些厌倦了,开口说道:“人间大势已定,我们又何须在战?”
秦仕道:“你太强了,人间千年前有你,幸事;千年后,不幸。”
白帝哈哈大笑起来,千年前,千年后他一直不认为自己错了,一直没有。
等白帝笑声渐落,秦仕伸手并指作剑,遥指海面道:“请剑。”两字刚落,海面一瞬间如同炸锅一般扬起数百道粗如碗口水瀑,秦仕双指并拢且指天,百道水瀑合成一柄百丈高九丈宽的巨剑,秦仕扬臂,巨剑直刺而去。
“好剑”白帝大笑道,“好一个昆仑不来就我,我就昆仑而来。”剑尖在白帝身前三丈外瞬间蒸发,连同海面都挥发数寸。
只此一手,秦仕便知道这么多年来,这位一手囊括十二楼的白玉京白帝一直在藏私。
秦仕身影一闪而过,下一刻就出现在白帝身侧,横臂并指一抹,一道璀璨白芒吐出,白帝身影掠至前方,堪堪躲过那一道白芒,脚尖轻轻一点,海面有水峰凸起。
形似昆仑神更似的一座水峰凸出海面,白帝轻喝一声,挥出一掌重重按下,水峰砸向秦仕。你有聚水成剑就昆仑,我便聚水成山昆仑来就。
秦仕深吸一口气,劲透汪洋深处,左脚向前踏出半步,手中无剑却做了个拔剑式。
那座巍峨高山终于形神具备,在南海之滨汪洋之上竖起一道屏障,汪洋大海,巍峨巨山,海不来就山,山来就海。
秦仕身形越海而起,伸手挥出一剑,以昆仑为界的海水顿时翻啸起来,千里海面一线潮,恰似一剑千里,横催昆仑。
白帝一手傲然负后,一手重重按下,巍峨昆仑化剑八千,依次排定。
海水翻涌以摧枯拉朽之势漫天而来,转瞬便吞没第一柄剑,在邻近第二柄巨剑时猛的后退,既以更为迅猛之势涌来。
南海之滨,江洋翻覆不下百次,八千柄剑所剩不过百余柄,再有一次海啸即可被吞没,白衣依旧一手负后,神情安定。
又一次潮起,秦仕身影出现在最前方,以身作剑,为这千里长剑在壮盛势。
化剑八千后一直未有动作的白帝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现在秦仕头顶,被海啸吞没沉于汪洋的数千柄剑同时越海而出,密布空中,如乌云盖顶,白帝负后的一只手重重落下,八千剑以秦仕为圆心呼啸掠来,快如疾风,势如闪电。
为千里长剑在添三尺的秦仕猛然间按住身形,潮水停滞不前,在秦仕身后卷起千尺巨浪,秦仕扬臂屈指,天地间有惊雷炸响,海面上出现无数残影,每次屈指轻弹剑身即逝,空中雷声不绝。
白帝微微皱眉,秦仕竟然引天雷破去自己这落剑八千,每次电闪雷鸣之际,自己体内气息尤为波动。
秦仕一气破剑八千,白帝飘然前掠,重重一掌砸在秦仕胸口,秦仕左腿后退半步,恍惚间海水被这一退压去几分,既而便是更为迅猛的暴增,秦仕一拳砸在白帝额头,自己左肩又挨一掌。
额头受了一击重拳的白帝只是轻微晃了晃脑袋,秦仕却是一退十丈。
被起手撼五岳的一掌重重劈在胸口,气息动荡不安,与白帝一拳换一掌看似平分秋色,着实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白帝身姿超然,凌空而立,目光垂询秦仕,似乎在问如何?
自出江湖便被誉为千年来第一修行天才,一人压了一个时代,吕调阳,洪道儒等道儒两家圣人都开口赞道:“天下有秦仕。”秦仕从未以此自居,却也养成了那份我之将至,天下无敌的气魄。
一退十丈的秦仕身形骤然消失不见,下一刻出现在白帝身前,双手握拳环胸砸出,同时一记膝撞去,白帝双臂护住头颅,同时身体微弓,堪堪避过那一记膝撞。
虚空凌立的秦仕黑发如瀑,目似星辰,傲然挺立于白帝身前,两人相向而立,秦仕反问道:“又如何?”
白帝破天荒朗声大笑,“十年修行,果真有了天下第一的风采。”然后这位一手囊括十二楼,视天下英雄为无物的白帝白玉京怆然说道:“我亦成名久矣,千年来,败尽英豪。”
几乎在同时,两道身影在南海汪洋上空相撞,一触即分。
怒涛翻滚,天垂百丈,被一击避退百里的秦仕身形快如白虹,在南海一线笔直向白帝撞去,南海之滨,有两道白虹贯空。
两道身影这次并未一闪而逝,身穿白衣的白帝与一袭黑衣的秦仕如黑白两尾蛟龙在空中不断击打,海面怒涛翻滚不绝,天空阴云密布,炸雷凭空响起。
白帝五指如勾,扣在秦仕手腕,力由心起,起手撼五岳,相借此将秦仕狠狠拍在怒涛之上,秦仕相躲也来不及,强行破开白帝这一抓一钩,怕是一条臂膀也要被撕下。
两道身影终于分开,一袭黑衣的秦仕被白帝一钩之下甩过头顶,对着那汪洋巨浪一拍而下,后者在翻身时猛然出腿,一脚踹在白帝耳侧。
汪洋大海被一袭黑衣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渊,硬抗秦仕一脚的白帝身形倒飞出去数十里,又飘然而至黑渊上空。
黑渊深处,秦仕就那么平平躺着,身体成一个大字,纵然他天资超凡,纵使他骨骼惊奇,可这一年来,这副重担也压的这位年轻人不轻。
沈守志慷慨替其赴死,柳三变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洪道儒的寄以后者,整个天下在那一天就压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
秦仕想到最多的还是那一袭白衣,白衣胜雪,古剑轻鸣。天地间似乎还有其谆谆教诲。
“读书人死一国,死天下,你今日苟活,亦是为天下。”
秦仕没来由笑脸灿烂,被洪道儒赞道天下书剑共一石,顾城独占八斗的白衣剑客大抵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那位儒圣还有半句未曾说出。
“其中剑又独占十分”。
“请君拔剑,再上昆仑”
秦仕低喃自语:“师父,你上昆仑未在出一剑,我便替你在走一遭。”
“剑来”
秦仕猛得一拍海底深处,飞掠而出,有一浩然剑充塞天地。
陵江石桥,伴雨而眠的女子缓缓挣开双眼,从她视线向南眺望,天地间有一道纤细白虹。
安阳,洛阳,武当,西域无论庙堂江湖皆知秦仕并未上昆仑,而是去了南海之滨,那里,有天人一战。
天地间笔直一剑横贯天地,儒家浩然剑,剑气充沛苍冥。
白帝身影化虹而去,几乎在同时,南海之滨有一大鸟乘风而而至,似鲲似鹏,振翅破虚空,口吞天地。
“遇事不平剑自平,人间浩然气,岂是你能吞下。”
天地间一剑笔直落如巨鲲口中,似鲲似鹏的巨物沉入南海,天地间浩然气一散而去,南海海面顿时沸腾起来。
被一道剑气撕裂衣衫的白帝在次重回海面,举止淡然。
秦仕早就料定会是这局面,倒也不绝为奇,倒是白帝有些可惜说道:“倘若顾城能明这一剑,未尝不能与我分个生死。”
秦仕默不作声,至如今,他依旧认为他师父是无敌的,他走过的江湖,处处是他的事迹。
“你从未胜过他。”
白帝点点头,并未否认,“我入安阳,君去北地,我们错过了。”
秦仕笑道:“他拦下了夜帝。”
白帝不在做声,尽管他比夜帝要强,比顾城要强,可他们二人,终生未逢一败。
“来战”秦仕战意凛然,衣衫猎猎作响,天人之争,方始。
“你会死”白帝似乎在陈述一个事实,让人无法反驳。
秦仕一改儒雅,豪情不收的他笑道:“大丈夫,何俱一战,当死则死。”
白帝默默半响后说道:“天下秦仕,此言不虚。”
春水碧绿,汪洋起伏。
衣衫破裂的白帝伸手轻轻一握,有一剑凭空而来。
“倒是我占便宜了。”
秦仕说道:“前辈无须自谦,晚辈要先出手了。”
白帝一笑置之,长剑吞吐出一道雪白白芒,恍惚间一瞬千里,刹那间一隐而没。身为当世第一的他怎么会任由秦仕出手抢占先机,高手之争,争在毫厘,他可以为秦仕取剑,可并不表示他会由秦仕压自己一个先手。
秦仕身影不断前掠后退,在他与白帝相距的十步内残影不绝,川中云家一步十回首,一步十杀。
无论秦仕如何试探,白帝横剑在前,巍然不动。
无数残影与真身重叠分离,南海汪洋上空,秦仕身影已不下数千,白帝突然心神不安,在由这年轻人走数百步,只怕是自己也不能从层层虚影中找出真身。
一步十回首,步步真身,南海之滨,仿若有数千个秦仕一同动身,可虚空寂静,无论虚影如何真实,仍是只有一人。
一柄长剑不知何时递出,悄无声息的挡在秦仕身前,秦仕潇洒退后,一步十回首,向后退去九步的秦仕猛然惊觉身后仍是有一剑。
好快的剑,快到后发而先至。
秦仕转为前掠,一步步踏出,与先前残影重叠,空中,有一剑如约而至。
秦仕一手负后,一手屈指轻弹剑身,数千虚影刹那间烟消云散,那如影随形的长剑亦消失不见。
白帝瞬息便至,凌空一剑向秦仕斩去,势,意,气无一不是当世巅峰,南海汪洋,有一剑白虹千里。
在白帝出剑之前秦仕就已侧身向右躲去,仍是慢了太多,一缕鲜血滴落海面,被海水一冲而净。
“无妨?”
白帝似乎在询问秦仕是否还要继续下去,在这位高居白玉京的仙人眼中,生死之战,还未开始。
秦仕并未低头看伤口,一剑虽致使他受伤不轻,却并未伤及气息根本。
“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同先前白帝一般,秦仕绕至白帝身侧,右臂在空中扬起半弧向后者脑袋砸去,拳罡破风,势如破竹。
白帝起剑前微微一笑,并未见有任何动作,藏在袖口的手腕轻抖,三尺青锋,如挂瀑布,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雷池。
秦仕一拳只抵剑锋,拳剑相击,当世神兵的玉京剑并未一剑奏功,剑身反而在一刹间几乎崩碎,白帝收剑退后。
“破拳”
孤傲无匹的拳意,昔年破碎昆岗始下昆仑,千年来从未有之事,当年顾城与此人三剑换两拳,自己只身入秦,便是这位十二楼的老熟人守的最后一关,安阳。
“玉昆岗传你了?”
白帝露出一丝惊讶,这唯其一破的拳意可是玉昆岗在昆仑出拳百万方才领悟到的,无坚不摧,无法不破。
秦仕抖了抖手腕,轻声说道:“一道拳意罢了,教不出,也学不来。”
白帝点了点头,将玉京收起,从昆仑又取下一剑,剑名青松,风雪不改其色,凌寒不改其志,也只有此剑能硬抗玉昆岗那霸道无匹的拳罡。
秦仕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说:“我也只有那一拳。”
白帝这一次没有说话,身形前掠,随意向前劈出一剑,并未在意准头。
秦仕目瞪口结,明明剑柄所指并非自己,可长剑那三寸剑锋却直刺自己而来。
双手并指,一前一后,快如闪电,一道一道击打在剑锋之上,在秦仕周身三尺内,电闪雷鸣。
衣衫裂处隐隐有火苗生出,两条手臂有粗如碗口的青紫两道天雷附着,秦仕一头扎进深海,不在有丝毫凝滞。
斜提三尺剑的白帝一人一剑俯视海面,方才两人看似不相上下,可自己却能以昆仑为障缓缓吐纳,秦仕气息以出现波动。侧耳听取,海水下似有蛟龙酣睡,声如洪钟。
一头扎进深海的秦仕以无尽海域的压力致使周身气息不外泄,缓缓运气一周天后真气游曳正常。
“来战”
海面微风拂过,寂静无声,白帝出声邀战,这一战,对他来说,方始。
大海深处秦仕闻声而出,面色平静如常,天崩不惊。
天人邀战,不死不休。
秦仕向前踏出半步,扬臂起指南海汪洋顷刻间如怒涛卷起,水天成一色,海水倒灌天空。
白帝面色平静,他清楚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要一招分生死,至于胜负,他不好断言,对他们来说,可以死,不能败。
一股剑气笑傲南海之滨,白帝周身气势不断攀升,命势竟与昆仑紧紧相连。
秦仕不见多余动作,双手相握,从中伸出一指,天地间万籁寂静。
水天合成一色,无尽威压镇住虚空,哪怕强如白帝,依旧无法瞬息挪移。
天地一指,天地间一道荧光乍现,紧接着便是人间绝无的力量直指而去。白帝猛吸一口气,双手似托起一轮红日,从南海升起,光芒耀眼,举世无匹。
昔日夜帝曾生异象海上生明月,今日南海之滨,大日出南海。
人间绝无的那道恐怖神力以势不可阻之姿冲向那举世无匹的一轮红日,南海汪洋海面瞬间见底,又在一瞬涌现,一些不知名的岛屿隐隐现现。
白帝黯然失色,一道凌厉指力洞穿他的胸膛,道心已毁。
虚立海面的秦仕身影虚忽不定,亦真亦幻,面无表情。
“天地一指”白帝呢喃道,这一指几乎可以重开天地,破开那虚空,离开此地。
“为何如此?”
秦仕笑容可掬,鲜血此时浸透衣衫,他大口大口流血,仍是解释道:“你要活着,人间可无秦仕,不可无你。”
白帝懂秦仕言下之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百载。“我道心已毁,终身都不得下昆仑了,我答应你,从今而后,只有人间访客昆仑,昆仑在无来客。”
秦仕缓缓抬起手臂,他艰难转头向北远眺,目光中,石桥女子安安静静,枕风听雨,秦仕手臂开始消散,海风吹过,向北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