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一异姓兄弟,据说当年曾一起出生入死,他们虽没有结拜,却胜似亲兄弟。父亲管这个异姓长辈叫七叔,所以我和兄长就叫他七爷。
七爷是外乡人,上面有四个姐姐,两个兄长,因为老二和老六的先后夭折,后来才有的他。当时家里穷、姊妹又多,那几个姐姐有的被送人,有的嫁得穷乡僻壤,从此杳无音信了。七爷一人四处流浪,后来逃窜至我们河东村,饿得皮包骨头,是爷爷用一个馒头一碗水接济了他。
听父亲说,爷爷常常在有月亮的晚上和七爷就着月光,拌着一碟花生米、酱萝卜,喝着北京二锅头,嘴巴吧嗒吧嗒地响个不停,有时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哼起小曲。
“咱俩个在农村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
“你说过党叫干啥就干啥,决不能挑肥拣瘦讲价钱…”
“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要愿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干他一百年!”两人以最后的大合唱收尾。
曲子音调高亢,抑扬顿挫又感人肺腑。在弥漫青草香和泥土香的院落的上空盘旋、回荡。
原来爷爷和七爷曾一起加入过乡自卫队,为阻击当时日伪军残兵败将的侵扰,自卫队还给他们配发过土枪。爷爷可以瞄准十米处的酒瓶子,十枪中个五六枪不成问题。七爷可厉害多了,二十米开外、闭着眼,十枪能中八九枪。
建国后,我的曾祖父不幸抱病走了,爷爷放下土枪,接着干起祖传磨坊的营生。听说七爷后来离开河东村,当起了正规的人民子弟兵,后来五几年的朝鲜战场上还和美国土匪短兵相接过。他的一双聋耳朵,自然成了那次残酷战争的见证和后遗症。
我看见七爷缓缓走来。他弯腰驼背,后背弓成一口大锅,头发白花稀疏,满是沟壑的额头下有一双浑浊的眼,正静静看向我。
“七爷好!”尽管七爷听不到,我们还是喜欢这样和他打招呼。
“这娃子长得快!”七爷虽听不到,但似乎不影响他说话,他走过来摩挲着我的小脑袋,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包着花花绿绿颜色的硬糖塞到我手里。
“吃吧,甜着哩!”他声音如雷。
母亲端出一锅儿热香喷喷、热腾腾的猪肉冬瓜粉丝。父亲招呼着,拿出一瓶浓香的杜康酒,摆上两个小酒杯,先给七爷斟满了,两人碰起杯,热闹地喝着酒。
这时七爷常起身,拉我坐他身边的小凳上,给我碗里加几大筷子香喷喷的炖猪肉,还有我最爱吃的红薯粉条。
…
父亲常常在杀年猪后,脱下油腻脏污的大褂,换上一套讲究但有些褪色的中山装,出门去请贵客。
父亲要请的这个客,就是爷爷的异姓兄弟,父亲不仅在爷爷健在的时候请,爷爷走后也年年请。听母亲讲,那是爷爷去世前特别交代的,没想到竟是爷爷走前唯一的遗言。
日子似流水,涛涛向东。如今,爷爷和七爷离开人世,二十有年。但他们亲如手足,以真心换真心的相处之道,值得后辈人学习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