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我们都不擅长去记住那些我们不是很感兴趣的事,所以关于那晚去捡知了的一些事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只是记得那晚从山后面升起来照着南汀河的月亮。
月光在我整个童年里都没有缺席过,哪怕是下雨或者是天阴的夜晚,它总会抽哪怕一点点时间从乌云后面爬出来看我。我甚至觉得我后来的岁月里,遇到太多困难的时候,也是因为年幼时见到过的月光在记忆里给我照出了一条隐藏在丛林中的道路。很圆而洁白的月亮在记忆里晃动着,长长地打出了我站在黑夜里孤独的影子,而我需要做的就是踏着我被打得很长的影子,踏出我的脚步。
四叔他们向着河边一直向下走,夜里从树上飞下来喝水的知了聚集在河边,不小心的时候脚踩到它们很近的地方,它们发出很聒噪的嘶嘶声飞向了河岸边的树林里,也有一些来不及飞走的被四叔他们捉了放进提篮里。我不喜欢那样“嘶嘶……”的叫声,也不喜欢手抓到知了时那种坚硬的感觉,所以只是跟着四叔他们,在河边自顾自地走着。
有猫头鹰和夜莺在离我们很近的树枝上鸣叫着,偶尔有一两种夜莺的叫声总是听得我心惊胆战,忍不住会起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四叔调皮有时会学夜莺的叫声,海军和秋云姐比较认真,落到河边的知了只要遇见了就很少有让它飞走的。
“啊良,你快点,别走丢了。”秋云姐时不时喊着我。
可我对捡知了没多大的兴趣,就跟着他们顺着河边走着,月光洒在河面上,照着我们几个。有几个很平静的漩涡处,我看见了月光下晃动在河面上我的影子,黑黑的一小个随着晃动的河面来回变换着。四叔会在我发呆的时候丢进一个石头,然后在我耳边“啊”的一声。
“你别吓他。”秋云姐这个时候总会制止四叔,可他乐此不彼笑得像个傻子,其实我根本不害怕就觉得他太好玩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夜晚去南汀河边上走,我们到的时候夕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山后面,连暮色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几只啄木鸟“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一直飘荡在山谷的上空,听着啄木鸟的叫声,我心里明白干活的人们都已经回家了。
我对傍晚暮色里啄木鸟和弯嘴画眉的叫声总有一些忌惮,每听到这两张种鸟叫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和二叔去放羊,后来我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等醒来找不到他的事。那就像是突然间被遗忘了,四周只有风声和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心里担心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一些可怕的动物,比如狼或者是别的豹子什么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被动物给叼走吃了,可我一直担心着母亲会不会找不到我了。从那之后的多年里这种感觉一直跟随着,直到每次听到一些孤独或者是空灵的声音穿过峡谷或者暮色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飘向了远方。
所以我总是明白,当听到这种啄木鸟的叫声或者弯嘴画眉从暮色里开始呼唤的时候就应该回家。在归家的途中,我们会遇见扛着锄头,牵着牛往家里赶的人。也要翻过山梁走很远的路才能从山脚回到山顶的家。
两边很高的山峰挡不住洁白的月光从天空中洒下来,我们继续往前走着。
“快来看,好多萤火虫啊。”就在我们走了很久一段路后,走在最前面的海军突然喊了起来。
我随着他的声音看去,完全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那是一条从山顶慢慢形成夹在两座山之间的沟,到河边的时候已经形成了很深的峡谷,峡谷里长满了各种草还有树,其中离我们最近处是一棵很高大不知名的树,如同象耳朵一样宽大的叶子,紫藤缠绕在那棵高大的树上顺着峡谷一直延伸着,而就在峡谷里那些树还有紫藤上,闪耀着无数的萤火虫。
它们把峡谷打亮成了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墨绿色,特别是那宽大的树叶子离地面最近的部分,可惜那时候我还没有知道唐诗,要不然汇聚起唐诗里最美的诗句恐怕也形成不出那晚的美与震撼。
“哇,啊良你快看,那片叶子里落满了星星。”就在我呆住的时候,秋云姐拉着我的胳膊,指着一片宽大的叶子。
那晚的月光没有吝啬,它像是追着我们跑,斜着从很远的山梁上照过来,打在我们身上也打在了那个小峡谷里。月光把峡谷里的树木分成了两层,上面是月光下反着光摇曳着的叶子,而底下就是万千萤火虫闪耀着的树干和矮小的草。有些好奇的萤火虫也会从树底下飞出来,落到月光下的树叶上去,它们飘忽着停停走走,像是围着月光的银河。
“啊。”忽然四叔大声地喊着。
萤火虫齐刷刷地灭了,它们不知道是听到了四叔的声音,还是感受到了四叔声音里的那种傻气,集体沉默了。
“你个傻子。”海军很气愤。
“你个傻子。”我也很气愤。
可萤火虫似乎只是短暂的沉默,我们刚骂完四叔,它们又集体刷地亮了起来。
“啊。”见到这一幕,秋云姐也似乎一下子傻了,跟着喊了一声。
可萤火虫不再害怕了,它们从沟里飞出来,绕着树向着月光停留着的叶子间飞去,与天空中的星河呼应着。
他们三似乎也忘记了捡知了了,四叔跑进沟里在一片宽大的叶子上抓了一把,然后兴高采烈的向着我们跑来。
“看,我抓到了很多萤火虫。”可那些小小的萤火虫爬在他的掌间又一次集体沉默了,它们关了身体里那个小小的灯在四叔的掌纹间四处攀爬着,像是要找到一条通往自由的路。
不知道是不是也累了,又或者是见到萤火虫的缘故,他们三个也没有捡知了的兴趣了,在看了很久之后我们开始向着来的路往回走。只是四叔手里还是紧紧握住那把抓来的萤火虫。
“赶紧把它们放了。”路上海军不断地骂着四叔的造孽,可四叔充耳不闻。
我们在月光下顺着河边,一直向着山梁向上爬着,开始爬山梁的时候,我们都大口地喘着气,夏天的夜晚虽然吹着凉风,可走了太多的路还是很累,汗珠顺着脸颊落下来滴到了地面上。
再快爬了一半的路时,我们蹲下来休息,我们眼前有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清香木,四叔站在夜空里把手里的萤火虫洒了出去。说来奇怪当他把手里的萤火虫洒出去后,它们立刻打开了刚刚关起来了的开关,在月光下向着沟底,也向着河对岸的山顶飞去。
“啊……”四叔又一次大声喊着,我们再没人说他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