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冻膏的眼泪

因为父亲不爱母亲,所以他也不爱,好没道理的逻辑。

母亲生得丑,矮矮的,一副卑微的样子,父亲常不回家,每天他总和母亲各自孤独着,沉默着,吃着不快乐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他不喜欢和母亲说话,虽然他只是个孩子,却深谙剖析母亲的缺点。他觉得,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不懂对他呵护宠爱,不懂用温暖的手轻抚他的头,也从不懂温柔地叫他的名字,甚至,她连一顿可口的饭菜都烧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她不美丽,拴不牢父亲的心,他一直将父亲不回家的错归咎于母亲。

家里本来就很穷,再加上父亲的酗酒嗜赌,家里便更穷了,而更糟糕的是,他10岁那年,父亲因失足犯法住进了监狱,是无期徒刑。

那天夜里,他偷偷将母亲的衣物收拾好,第二天就递到母亲面前:“你也走吧,我能养活自己。”母亲愣了一下,吃惊而悲伤地望着他,后来母亲就哭了,她说:“为了这个家,我不走。”她真的留下来了,他竟也没有丝毫的感动,他想,母亲是为了这个家才留下来的,而年幼的他不懂,这个家,除了他再没有什么让母亲留恋,他不懂,其实他就是母亲的整个精神家园。

而母亲毕竟只是一个弱小的女人,她没有文化,不懂技术,也没有精巧的手艺,她没办法挣大钱,只能靠一点点土地,凭着她虚弱的体力维护着这个家,冬天来临时,母亲无力为他买暖和的羽绒服,他甚至连件保暖的毛衣也没有,他一直用来过冬的,就只有那件拆洗了又拆洗的破棉袄,而他也从不开口向母亲索要什么,似乎并不是理解家里的贫困,而是他压根就不想和母亲说话。

一天早晨,他伸手拿筷子时,母亲看到了他手上的冻疮,红红的,浸着血,她指着伤口问:“这是怎么了?”“还用问吗?冻疮。”他生硬地回答,母亲便低下头,那顿饭,母亲吃得很慢。

晚上回来时,母亲递给他一支防冻膏,“擦了它会好一些。”他沉默地接过来,看也没看母亲一眼,母亲倒不在意,反而欣慰地笑了,因为擦了防冻膏,儿子的手很快会好起来。

而手上冻疮痊愈之后,他也从不对母亲有丝毫的感激,他认为这只是防冻膏的作用而已。在他眼里,母亲依然没有丝毫的好。

转眼间,他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大学了,母亲将身边所有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要走的儿子,而这孩子把包袱一背,走得头也不回。母亲紧紧在他身后跟随着,将他送到村口,看孩子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母亲想哭,可她来不及哭,连忙一路蹒跚地回到家,笨拙而吃力地爬上房顶,这样可以眺望远一些啊,她就一直那样眺望着,想再看孩子最后一眼,直到孩子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到连小黑点也看不见了。

家里没装电话,母亲又目不识丁。这为他与母亲切断任何联系提供了更充足的理由,原来就隔着很厚的一堵墙的母子,这下更来得疏远了。

他凭着自己的勤奋,用优异的成绩获得每学期一笔可观的奖学金,课余时间又兼顾两份杂职。生活费、学费向来不向母亲索要,不为什么,他只是不愿与母亲有任何联系,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对母亲有着与生俱来的排斥。

而母亲似乎也从不奢望得到儿子的消息,多年来她已习惯了儿子的冷漠甚至儿子的嫌弃,她一个人平静地过着日子,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妇人,只是每个假期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回家了,她总忍不住一个人关上房门,悄悄流下眼泪。

而儿子,直到有了自己的儿子,才想起了家中的母亲,初为人父的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挂念。

他终于想回家了。

推开家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佝偻目光混浊的老人,他的心颤了一下:十年,竟足足等老了母亲。

母亲抬起头,干瘪的脸上布满了意外与惊喜,继而,缓缓流下了老泪,她颤抖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是在她的眼泪里,那么多年讷于言表的悲伤,思念,寂寞,委屈和顺命,完全像一本摊开来的书,使儿子读了个明明白白,而儿子知道,这一刻,母亲已等得太久,于是他低下头,准备迎接母亲的责骂。

而母亲,却一直呆呆地望着儿子,犹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突然,她抓起儿子的手:“天又冷了,你还生不生冻疮?”她将它们紧紧贴在眼前,不停地用双手摩挲着,她已眼花了,已看不清儿子的伤口。

30岁的儿子流泪了,他缓缓抱住母亲,母亲似乎并不习惯那样亲昵的拥抱,她惊惶挣扎,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支防冻膏:“这是你走后,我每年冬天为你准备的,只是不知怎样邮寄……”

他双手捧起它们,像捧着母亲十年来的牵肠挂肚,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入口袋,可是当他抽回双手,却感觉手上淌着湿气,他闻了一下,是防冻膏的味道。

原来,穷苦的母亲,每年只能买一支有效期仅一年的廉价的防冻膏,除了最后一支,其它的已变质了,原来坚硬的固体,已被时间稀释成软泥,而没文化的母亲,老了的母亲,根本不懂这些所谓的有效期限,她将毕生的爱孤注一掷地投入到了防冻膏里面,她那么笃定地信仰着,它一定能将爱转达给儿子,于是在每个冬天来临时她都为儿子执意买下它,履行着她致命的习惯。

而不归的儿子,从来不懂,其实母亲就像那支温柔无声的防冻膏,在漫漫的寒冬,能呵护他双手的,唯有母亲,而他却在那些年复一年的轻狂中轻易地忽略了母亲,使母亲像晾在窗台上那支被遗忘的防冻膏,阳光一射,就灼得化作一滩眼泪。

他再度抱紧母亲,内疚在心中排山倒海,而他说出口的也只有三个字:“我懂了。”

是的,他不必说对不起,他知道母亲不需要抱歉,无论他有过怎样的错,母亲都会原谅,母亲只要他懂得,因为懂得,就是唯一的、最好的补救。

真的,他懂得了,他终于懂得了,防冻膏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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