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与尼采》全文(完)
海色
一
他很瘦弱,懦弱,很悲伤。
他是大二的一名学生。
顺便一提,他不叫白海。
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少年吧。
周二,仲夏,下午两点。湛蓝的天,绸缎般的云。在此起彼伏的蝉鸣中,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施工中的操场上。
“人究竟为什么可以如此悲伤?”
“为什么晴空使我害怕?”
他喃喃自语。精神正常,却在崩溃边缘。逻辑和理智还正常运作,却更显得疯疯癫癫。
“海,我要看海!”
一个无头无尾的念头冒出,支配者这名青年。于是他走出校门,搭上出租,立刻前往大海。
“师傅,去海边,最近的海边!”
出租车司机上下打量他,但也没多问。海滨城市里到处都是海,这略显奇怪的要求也说得过去。
“师傅,不去海滨公园,不去海水浴场!去那种荒废的海滩!”
师傅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不解和同情,仿佛在看一个精神分裂的可怜人。不过司机没有多说话,而是调转方向前往一处早已荒废的海滩。这里没有游客,没有渔船,什么也没有。毕竟这座城市最不缺海滩,荒废几处也情有可原。
“小伙子,到了,慢走。”
他匆匆付完钱就立刻下车,飞奔向着荒废的海滩。出租车司机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更坚信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便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二
碧空如洗,碧海微波荡漾。蓝映衬着蓝,水紧贴着水。沙滩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沙子并不多,还挂着一些早已干透的海带。这里原来是一处荒废的公园,生锈的鸭子船横竖躺着,上边还生了一些杂草。自然如此平静,安静,又伟大地按自己的规律运行,多少年前是这样,多少年后也会是这样。美丽祥和的海滩与废旧的设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从来只是自然的过客,不该自命不凡。
四下无人,他便愈发疯狂了起来。
“蓝色,为什么是蓝色?到处都是蓝色!我被蓝色包围了!可怕,太可怕了!等等,浪花,浪花是白色的!”
是啊......浪花是白色的。要是所有东西都是白色就好了。他害怕的蓝色就不会吞噬他,海天一色对他来说像噩梦一样,但尽管如此,他也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里。少年盯着海天交界线,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被巨大的双手抓住而呼吸困难,瞪大眼睛,仿佛这天地间有很多不寻常的画面。他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身心仿佛处在炼狱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情形,虽然是瘦弱的少年和美丽的海天,却像地狱里的孙悟空一样经受万般试炼。不过是惊恐发作,很常见的,不用为他担心,就当是他在脱敏吧。脱敏就是脱离敏感,逐渐适应一个人害怕的东西,直到把这种恐惧控制在不太影响生活的程度。如果少年惧怕每一个艳阳天,惧怕每一处蔚蓝的海面,那这对他生活的影响确实不小了。
他面朝天空醒来,天空依然是可怖的蓝。随即他慢慢坐起来,却惊讶地发现本该蔚蓝的海水竟一片纯白。正所谓白茫茫一片,大海真干净?
海波
三
少年的亲人只有祖母一位,从小只有祖母带他,陪他玩,两个人互相依靠。少年的父母带祖父去日本看病,为了省钱选择乘坐轮船,却被一场暴风雨夺去生命,这三人就在同一天离世了。三颗热烈跳动的心脏,只得到一笔冷冰冰的赔偿费。父亲最后给祖母的短信写着:
妈,我无能,我去陪老婆和爸了。希望你好好的,照顾好孩子。妈,我爱你们。蓝色,冷冰冰的,好恐怖。上帝已死,妈,信仰这东西也就这样。可是,我却看到了白色的圣光。妈,我觉得这世界还有天使。
少年不懂什么是上帝已死,只得询问老师,语文老师知道他家里的事变,安慰他说:“孩子,上帝已死,是尼采说的。老师知道你家里的事,这几天你可以请假陪陪你奶奶,如果有什么我能帮的,我一直都在。”
那天,少年7岁,奶奶71岁。
年幼的他对于信仰和哲学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如今失去了重要的亲人,看着父亲的留言,便把尼采当成了精神上的父亲,同时也对大海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少年和祖母两人抱头痛哭,从不相信到相信,从相信到悲哀,从悲哀到麻木。不相信的那天,相信的那天,悲哀的那段时间,还有麻木的那天,天空都是蔚蓝色,和吞噬他亲人的海一样。
现在,他20岁。奶奶享年82岁。
四
眼前的景象变得美丽却诡异,真正白茫茫的海在视野中铺开。天空蓝得依旧,海乍一看像牛奶,却比牛奶透明许多,是千万条白色的纱叠在一起,浸入水中,又相互纠缠着涌动,反射点点金色的碎光。一时间少年不懂到底是世界变了还是他的眼睛变了,但我们都知道,是他的心变了。他向前走去,波浪声风声显得越来越大,仿佛奇异的景象使得少年的感官都敏感起来,努力接收着外界的一切。海天相接的地方更是因为阳光的照射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一圈套着一圈,一层接着一层,光影交错,引人入胜。
少年着了魔一般继续向前走,海浪已经打湿他的白色球鞋,漫过他干柴般的小腿。他却继续前进,继续前进,仿佛海天相接处的光是来自天堂的圣光,而从少年的身后看,他的的确确像一个坠入凡间的天使,却一定不是上帝最爱的那个。海水浸透他的棕色运动短裤,白色短袖......然后是他的脖子。少年此刻一定是处于解离状态,即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动作,而是机械地旁观这一切。终于,水没到他的唇,他喝了一口满眼的白色海水,便一下回到了自我,结束了解离状态。
“啊?我在干什么?刚才好危险。”
“可是,你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吗?”
“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
少年刚刚结束解离,却又开始经历人格分裂。他的主人格是开头那个有些疯狂有些颓废的忧郁少年,而此时显现的另一个人格则是他的全部疯狂和颓废。
“你看到的海,由蓝色变成白色。这下好了,你再也不惧怕海,你终于可以在这座海滨城市里继续生存,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
“哦?是吗?可是你知道什么是开心吗!”
“......”
是的,少年从不知道开心为何物,只是按照大家的期待活着。他经常解离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自我』太薄弱,不能很好地将意识栓在自我身上。
“而且,你觉得生存是好事吗?”
“......”
他生性爱平静,如果能获得永远的平静,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少年最讨厌音乐,却不知为何,突然开口唱着走调的歌。
“啦啦啦啦啦啦”
他甚至连歌词都不记得。
这就怪了,平时少年很少听歌,因为他最享受的事情就是沉浸在自己的意识流里,任凭思绪飞扬,创造美丽的意识王国。而音乐,尤其是那不带词的旋律,会像台风一样摧毁美丽脆弱的意识王国,每次出现都为主观的海市蜃楼带来可怕的灾难。简单地说,就是旋律会打乱他的思考。少年从小就喜欢文字,他觉得文字虽然抽象,但是可以任人操控,创造出抽象和具象任意比例结合的世界。他三岁就开始看有字的书,五岁走在街上,别的小孩都是喜欢看花花草草,而他正努力辨认着自己认识的字,并将眼中接受的画面迅速换成字的排列组合。上学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从小到大都是语文课代表,虽说成绩不总是很好,但是老师总是喜欢他的文字。如今,那少年最讨厌的旋律竟然直击心灵,且给予他无上的顿悟。
海默
五
少年站在夏季的海水中,海浪拍打着他的脸颊。此刻他不知道是进还是退。忽然间他又无端地想起了《老人与海》,即使如此懦弱的少年,也向往自己能成为老人那样的硬汉。但也只是一个念头,他就是他,很难改变,事实上他也任由自己忧伤和堕落,其他不过是想一想而已。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现在这样站在快要淹没自己的白色海水里进退两难更像他自己的了。
人和树一样,他愈求升到高处和光明,他的根愈往下扎,向黑暗,向深处,向罪恶。对少年来说,他期待的就是永恒的平静,而他的黑暗则是不合时宜的解离。如果能很好地克服这种解离,那么他自己已经身处于他所期望的平静。对于一般人,如果他陷入解离状态,解救他的最快方法就是借用一些外部刺激。碰碰他的肩膀,对他说一些有绝对现实意义的话,比如说这里停了一只蜜蜂。如果对情况再重的人,你可以向他泼一点水。可是,对于这位少年来说,这些办法都没有一点作用。你觉得这听起来离谱,可是你看他,即使全身湿透,视觉产生巨大变化,站在仲夏的海里,也不为所动,相反,还在思考一些存在论问题。
你觉得他可笑又可悲,他也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上帝觉得少年伟大,是成为天使的那种伟大,少年觉得上帝就是世人,而世人就是上帝。
六
白色的浪花,在白色的海水中漂浮。
一朵浪花是无数泡沫,泡沫里又有无数泡沫,无数个无数形成了另一个世界。无论怎么放大或者缩小,少年眼中的浪花都是同一个形状,也具有同一种结构。他摸了摸胸口,平常就觉得呼吸沉重的他,此时因为海水的压力而变得更加呼吸困难。他想,人的肺也是如此,一个肺的肺泡就像浪花一样,白的有些泛黄,一层一层放大,肺泡的末端是更多的小肺泡。
“肺泡,就是浪花。”
“我想看到我在海里陪爸妈。”
“你也这么想?”
“嗯。”
一般的人格分裂,很少只有主人格和另一个人格,而一般以很多个人格共存的方式呈现。可是少年只有这两个,应该是一个向往平静,另一个已经平静。少年喜欢的平静,不是采菊东篱的悠然,不是大隐于市的豁达,而是永恒的虚无,也就是生对面的那个字。两个人格对话,少年的全部疯狂和颓废终究占据了他,此刻他又想起了那句经典的话:保存一滴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放进大海里。成年人体约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水,也就是说,如果少年继续往前走,那么七成的他,终究会遇见七成的爷爷和爸妈。
我们爱生活,并非由于我们习惯生活,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爱。爱家人,爱平静,爱永远的虚无。此刻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前行。
海水被阳光赋予了温度,温柔地包裹着少年的身体。他想:每每感到害怕时,我的脑中本能地有一个声音——我想回家。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个家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是危机感驱使下,条件反射般说出的话。可是此时此刻他正感觉着海水的温度,绝对不算温暖,但也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冰冷。就像少年的那颗心,对生活的一切早已麻木,但这方寸之地仍有一丝希望。白茫茫的海,就好像他的家。他是天使,他属于圣光环绕的天堂。这里就是天堂。
海没
七
我相信每个人都幻想过自己是太阳之子或是月光之女。少年也不例外。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太阳之神,他愿意请太阳之神发挥他的热情、热量、热烈,把世间所有海水全部蒸发,完成无意义的复仇——这样,那份无法寄托的情感也就找到了归宿。他在海中继续往深处走去,海水已经夺去他的呼吸。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少年突然拼命挣扎,把头露出水面。
“无聊的本能,无聊的存在主义。”
他生而为人却讨厌这些生物本能,但存在即合理,一切事物存在都有它的道理,包括这最基本的生物本能。人在自然面前如此渺小,不能因为有智慧的头脑就放弃先祖的教导。
但是这一切又怎么样呢,改变不了他。他义无反顾地向海的深处走去,然后开始游泳。他想停下来,就这样坠入海底,但是身体不听,四肢一直拼命地游。世人总是在寻找矛盾,没有矛盾就没有一切。其实不用那么拼命的寻找,矛盾就在我们身边。蓝与白的矛盾、海与天的矛盾、逃脱与沦陷的矛盾、积极与颓废的矛盾、热爱与麻木的矛盾......To be or not to be的矛盾。
傍晚,入夜。
少年终究是游不动了,他向海水深处坠落。
无数个炎热的夏日过后,他终于迎来了这样一个夜晚。可以肆意的把身体裹在海水里,而不感到一丝燥热。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只能向前再向前,向下再向下。太阳从海岸线缓缓落下,由金黄变为橙色,温柔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努力将海水变成自己的颜色。海波随着微风轻轻摆手,仿佛在迎接秋天的到来,将自己同化成秋天的样子。蝉鸣声从远方的岸边隐隐的传到少年已经耳鸣的耳朵里,他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就这样,沉没于白色的海里。
有人永远追寻意义,有人永远追寻虚无。
主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
传教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后记
我做了个梦,梦到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早就不记得那本书,却用了相同的形式起篇名。幸好内容没有雷同之处。我只记得那本书读完的深夜,去海边看海,漆黑一片,不知那时的海里有没有少年的血液。
(待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