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读林清玄的散文,读到《月光下的喇叭手》,一下子让我想起了2010年夏天去台湾旅游时遇见的那位老人。在我的心里,似乎直接就认定了一个事实:林先生所遇见的就是我遇见的那个老人,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因为事有凑巧,我在今天所提到的人都是山东人。林清玄先生祖籍山东,他文章里的老人、我在台北遇见的老人、包括我自己,还有在后边我会提到的乔羽先生一家,我们都是山东人,是老乡。
在《月光下的喇叭手》里,林清玄先生在凌晨的街上遇见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手中提着一个伸缩喇叭。晨光里,“他真像一个打完仗的老兵,曳着一把流过许多血的军刀。”林先生一定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沧桑和不易。
老人的工作是在送葬的行列里,用骊歌为永眠的人铺一条通往未知的路。那把凹了、锈了的伸缩喇叭,不知道吹送出去多少生命。“人到底免不了一死,喇叭一响,英雄豪杰都一样”,老人仰天笑了。林先生一定也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悲苦,听出了凄凉,所以,他“为了争取那一场酒,费了很大力气”,如老友,如家人,听老人絮絮叨叨的诉说自己青年时的妻离子散、半生的颠沛流离。
深知自己笔力不逮,若转述一定会没有了原文的精彩,现摘录林先生的几段原文。
老人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大豆田,他年幼的时代,便在大豆田中放风筝,抓田鼠,看春风吹来时,田边奔放出嫩油油的黄色小野花,天永远蓝得透明,风雪来时,他们围在温暖的小火炉边取暖,听着戴毡帽的老祖父一遍又一遍说着永无休止的故事。他的童年里,有故事,有风声,有雪色,有贴在门楣上等待新年的红纸,有数不完的在三合屋围成的庭院中追逐的不尽的笑语 ……
“廿四岁那年,俺在田里工作回家,一部军用卡车停在路边,两个中年汉子把我抓到车上,连锄头都来不及放下,俺害怕地哭着,车子往不知名的路上开走……他奶奶的!”老人在军车的小窗中看他的故乡远去,远远的去了,那部车丢下他的童年、他的大豆田,还有他老祖父终于休止的故事。他的眼泪落在车板上,四周的人漠然地看着他,一直到他的眼泪流干;下了车,竟是一片大漠黄沙,不复记忆 。
老人走的时候,他的妻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烧好晚餐,倚在门上等待着他回家,他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对她说。老人酗酒的习惯便是在想念他的妻到不能自拔的时候弄成的。30年的戎马,真是倥偬,故乡在枪眼中成为一个名词,那个名词简单,简单到没有任何一本书能说完,老人的书才掀开一页,一转身,书不见了,到处是烽烟,泪眼苍茫。
退伍的时候,老人想找一个工作,他识不得字,只好到处打零工。有一个朋友告诉他:“去吹喇叭吧,很轻松,每天都有人死。”他于是每天拿只喇叭在乐队里装样子,装着,装着,竟也会吹起一些离别伤愁的曲子。在连续不断的离歌里。老人颤音的乡愁反而被消磨的尽了。每天陪不同的人走进墓地,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老人说是酒的滋味,醉酒吐了一地的滋味,我不敢想。
老人的心中永远记得他掀开盖头的新娘面容,而那新娘也是鬓发飞霜的老太婆了。时光再一次一次的离歌中走去,冷然无情的走去 .
我也不敢想,更应该是“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任凭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只是,任凭怎样也挥不去心中深深的感慨和淡淡的忧伤。这令我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经典歌曲《思念》背后的感人故事。
《思念》这⾸歌是由乔⽻(山东临沂人)作词,谷建芬作曲,经由毛阿敏一唱就红遍了大江南北,至今徘徊在无数人的心里。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首歌背后的故事?
1937年的7月,在外当兵,闯荡了8年的乔⽻先生的⼆哥乔庆瑞回家探亲,在⽗母的安排下闪电结婚,妻子名叫张福贞。洞房花烛夜,原本处⼼积虑地想摆脱这不合理婚姻的乔庆瑞发现,苍天赐给他的是⼀个美⼈,遂爱而不忍弃之,且像当时的⽂⼈墨客那样,给张福贞起了个格外美丽的雅名:婉君。这⼀夜,他们相见恨晚,发誓相爱永远,⽩头偕⽼……
然⽽,第三⽇,即1937年7⽉8⽇,抗⽇战争爆发的第⼆天,家⾥接到了部队急电,令乔庆瑞⽕速归队。
这⼀别就是51年,乔庆瑞⼀直杳⽆⾳讯。张福贞孤身苦盼丈夫的归来,从青春少妇到白发老妪。终于,经过乔羽老先生的苦苦寻找,张福贞在1988年盼到了从台湾来⼤陆探亲的丈夫。
当乔庆瑞从⽕车上颤颤巍巍地⾛下来时,盼望了51年的乔家⼈顿时抱头痛哭!⼩汽车在乔家门⼝“嘀嘀”⼀响,屋内的张福贞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当听到有⼈喃喃喏喏地喊着“婉君,婉君……”,她头脑发胀、两脚不听使唤、半⾛半跪来到院子里,终于见到⽇夜思念的⼈。⼼⾥知道是他,泪眼模糊却怎么也认不出来了……听着这熟悉但⼜陌⽣声⾳,⼏⼗年压抑在⼼底全部委屈、全部痛苦、全部思念骤然间⼀齐涌了上来,她疯癫⼀样地喊着他的名字,想扑过去,因腿脚不听使唤,“扑通”⼀声,和他跪抱在⼀起,号啕⼤哭……
仅仅29天后,乔庆瑞⼜匆匆返回了台湾——那边也有他难以割舍的妻⼦⼉⼥啊!
回到台湾后,乔庆瑞⼀病不起,1997年离世前三天,他给乔⽻先生打了个电话,询问张福贞的近况,反反复复地说很想念家,⼀做梦就回家,就见到了⽗母和婉君,出奇地想吃⽼家的⽔煎包⼦……
⼆嫂的执着痴情、牵挂期盼,在乔羽先生⼼⾥沉淀荡漾,《思念》的歌词从⼼底油然⽽生,⼀⾸温情得让⼈流泪的作品写成了:
你从哪⾥来
我的朋友
好像⼀只蝴蝶飞进我的窗⼝
不知能作⼏⽇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你从哪⾥来
我的朋友
好像⼀只蝴蝶飞进我的窗⼝
为何你⼀去便⽆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头
难道你⼜要匆匆离去
⼜把聚会当作分手。
读着林先生的文章,我再一次想起2010年夏天的那个夜晚,想起赴台旅游时在台北长街上遇见的那个蹒跚而行的耄耋老人。彼时我们因寻找商店向他问路,他嘶吼着:“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啊?大陆这么大地方,什么没有啊?什么东西买不到?什么好看的风景看不到啊?啊?你们到这里来,到这小地方来干什么?”那挥舞的双拳,近乎咆哮的、类似带有山东方言的声音惊呆了我们,老人的脚步更加不稳了,踉踉跄跄地走在灯光幽暗的长街上,高达伛偻的背影慢慢地向远处隐去……
我想,老人或许已经眼花耳聋,灯光不明的夜里,他没有看清我们的面容,也没听清楚我们的问话内容,但他听到了永远在(沉寂在)心底里的曾经熟悉,却又逐渐陌生的乡音,不待知晓对方的用意,他的心海里已是波浪滔天,洪水漫漫,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而家乡和亲人早已模糊的模样似乎又清晰地在锈迹斑斑的心镜上清晰起来。
老人一定是想家了,终生难忘的乡音勾起了他的乡思,他想起了他的父母兄弟,想起了他美丽的新娘和幼子,想起了家乡的小米饭和卷着大葱的煎饼……那一夜起,这个老人留住在了我的心里。
读着林清玄先生的文章,我仿佛又看到了在台湾见到的那个老人,他的心里也一定吹奏着一首骊歌,忧愁,悠长,在虚空的心房里激荡,愈唱愈远……然而,那声音是多么无力,很快的被四面八方的夜风吹散。老人一定会千百次的问:这骊歌,会有一丝要流到故乡去吗?
林先生教会了不识字的老人一首歌,一首让他唱到最后一口气的骊歌: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祖国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
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我想,在台北夜晚冷寂的街心,会永远孤冷冷地站着一个忧郁的老人,没有形状,却充塞了整条街。
对他们来说,故乡真的远了。故乡真的远了吗?不,故乡正走向你们,已经张开了慈母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