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这个话题,好像沉重是唯一的反应。还有就是,干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掩盖这种沉重与焦虑——这种作为人类固有的一种焦虑:死亡焦虑。
父亲五月住院以来,从没有象这一次一样如此被焦虑推动而不自知。每天看书、摘抄、仿佛是想要逃避这个最大的真相——死亡,它真的要来临了。
等知道父亲月底第二次住院的时候,这股能量益发强烈,我在广州痛哭了整整一天,内心充满了各种挣扎。此时在我撕去自己那个灵性的假我的面具时,我终于承认、体认到自己内心的愧疚、恐惧、和孤独。——事实上这些感受由来以久,近可论及这些年的人际交往,远可推着儿时的防卫机制,甚至是前生的业力。在我转身拥抱这些感受的时候,我发现心灵再度敞开了。它使我对那些以往不能原谅的人开放以及靠近,带着一种对痛苦的深刻的共鸣。在痛苦最深处,慈悲升起。我知晓这些痛苦发生在我身上,同时属于整个人类。
就这样痛哭了一天之后,我仿佛一夜之间醒来,一切挣扎都消失了。我再次踏上了回去照顾父亲的列车。我知道,有一个部分已经准备好了,我将要面临的一切事情。那一天,5月23日。
在医院里,趁着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我又一次问他,还有没有需要我去做的事情。这个问题上一次住院我们也曾经谈及,当时他说,我还想活呢,你就问我这个。我知晓他是在用逃避的方式,尝试不去面对生命的真相。这让我看到我内心是多么和他相似。
我观察他强行要走动,发现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了,哪怕就是拄着拐杖或是坐轮椅也不行。止痛药已经到吗啡了,已经差不多最高级。虽然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但是眉宇之间的那股焦虑、抗拒接纳这个现实、以及深深的恐惧,还是很明显的透露出来。
上一次住院,我有问及他年轻时候和妈妈的往事,美好的生活往昔。这一次,我有一天早上趁他精神尚可,就轻轻躺在他的床边,手臂环绕着他的头部,请他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
他说,你小时候呀,我不敢说,怕你记仇。我说为什么呢?他头转过来我这边说:“你小的时候,我对你很严格,以为这样是为你好。看完电影很累了还要你做算术。还有我去集市,你以为我要去很久,就跑出来路边找我。”
我倏地眼眶湿润了。这两件事情,在三岁的时候是我记忆中的创伤性事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记得的就是这两件事情。
我也忘记我有没有说什么。那一刻在我心里,充满了柔软、温暖,以及一种无法言传的爱。一切的创伤都在这爱中被抚平、消融了。
然后他就陷入了连日的昏迷中。早上有时候会好一点,还可以稍微进食。到了下午,就开始昏睡、胡话、四肢乱动、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开口说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对于相信超个人意识的我来说,心里已经明白了他此时可能已经去到一个不为我们常人所了解的空间……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那样。直到事后看到《陪伴生命》这本书的时候,才验证了我的看法。
这个阶段,时常在他的脸上看到无奈和痛苦。他几乎是半拒绝跟我们沟通,然后又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对我妈妈怒气冲天。虽然我无意插足父母之间的关系模式,不过我仍想着此时要他放下心头的挂念才是大事,因此也会对我妈妈做一些劝阻,希望在这最后的阶段,两个人可以以温暖的方式互相告别。
事实上我做得并不多。有一次我请妈妈说一下父亲这一辈子做过的好事。妈妈终于越说越柔软,对父亲的爱意也渐渐显露出来。此时父亲已经昏迷,但对于他能够听见这些话语,我一点也不怀疑。
我每天观察着他的变化,看到他已经长时间的处于昏睡中,对于日益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对自己主权的控制(有时候被迫要听从医护人员的安排)而深深显露出无奈、沮丧、恐惧、害怕失去一切以及无法言说的孤独。
我觉得我能做的真的太少了。对于所有生命的进程,除了陪伴和等待,我们还有其他更好的爱的方式吗?
我尝试和妈妈沟通,谈及了自己想接父亲回家再用助念的形式帮助他往生的愿望。事情比我想的顺利,基本上妈妈都同意了。我知道此时妈妈的爱也已经非常重要地传递到了父亲那里——在村里世俗没有先例的情况下,答应这么做无疑是妈妈最好的心意的表达。
事情真正的发生大概就是在我离开他回去陪儿子过六一的那两天。
据说那天二姑三姑都来看他,他的精神也比平日更好。他拉着两个妹妹的手,痛哭流涕,说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就死在这里了。我不应该来这里……”
虽然我没有在现场,但我仍然能够知道这是一个不一般的时刻。对于一生都把自己的感受包裹起来,而要求自己要坚强的父亲来说,痛哭意味着抗拒的消融,一切变得真实而生动起来。有一些东西被转化了,他的心灵正因为他的脆弱而开放起来,转向了一个更重要的维度,似乎是一个更加清明的时刻到来了。
等我带着儿子和老公过完六一节日赶回来看他,他就再度陷入昏迷之中。整整一天。一切就好像准备好了一样,在傍晚他一直因剧痛不能移动分毫的腿部开始放松了下来——不再抗拒,而转为完全的臣服。如果我当时有足够的警觉,我当知道,最神圣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是夜我一人在医院守护。安静,唱佛机佛号声声,伴随着呼吸。身体一切的指标都还安好,心跳、血压、血氧。输液还在进行。我不时去摸摸他的脚,看看有没有变凉。午夜一点的时候,呼吸由粗钝转为安稳,似乎连呼吸的也放松了下来。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
我发现自己仍然惊恐了起来,似乎是对这个过程如此快速而感到慌乱无措。并且,我要做的还没有做——接他回家,我知道他太想回家了。
电话后所有人都赶来。半夜里大家都始料不及。如今只能让他去医院的太平间了——我一边思索着这个事态的发展,一边做出最大利益的计划:试着让他呆到24小时后再送殡仪馆——这样不合常规的事情居然也在我的一再恳求之下被应允了。事实证明这个做法真的是最佳利益,不仅仅是他,更多是对我自己。
天亮了。我回家想睡一会儿,没有睡着。修佛的朋友们发过来助念的仪轨,我想到要去为父亲助念,就来到太平间。这个环境真的太差了,虽然我没有抱怨,但是仍然为要在这里度过此生最后一段时间的生命而感到难过。
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这一刻——当我掀开被单看到父亲的遗容时,我几乎整个人都惊呆了!他的脸呈现出无比放松以及安详的神情,皮肤微微发光,嘴巴已经自动合上,嘴角轻微上扬,整个脸盘显露出无比幸福的祥瑞之气!就像是在世间也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不过才几个小时,他的感受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我无数次从书本中看到过这些例子,但是这一次,我真正被震撼,整个身心如同被洗礼一般,笼罩在生命的神圣之中!
在《陪伴生命》一书中,作者不断的一再提醒的那句话又再现前:死亡是安全的。它是心灵最深刻的转化,不是悲伤,而是恩宠。
当我把这些跟小妹分享的时候,她说,一定要等到死亡吗?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啊。
想起来阿姜查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巨大的痛苦,禅修便还没有开始。
就像《陪伴生命》里面说的那样——我们执着于自我的假象,直到死亡虏获了我们。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才大梦初醒,原本虚妄的人生至此才变得真实。
感恩我的父亲,他不仅教会了我出生,也教会了我死亡。在这人生大戏中,无疑我们都曾经落入自我的角色,为这个虚假的形象感到痛苦、无力挣脱。然而生命设计如此神奇,如此巧妙绝伦——每个人都有机会去经历这一切:否认、抗拒、焦虑、沮丧、转化、超越自我。死亡正以最强大的力量帮助我们去经历并完成这个里程——回到那个源头,广袤无际的自性,以及无条件的爱。
我们终将面临此刻,由混乱转向臣服,由悲伤走向恩宠。我们的生命变得真实、生动、鲜活、当下、真正的平静而有力量。
见证此刻,是生命的荣光。